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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綠痕 -【九龍策卷四】問花 [打印本頁]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1:59 PM     標題: 綠痕 -【九龍策卷四】問花

  慈悲仁善、一心學禅修佛?
  世人全被他高明的欺世功夫所蒙騙
  費這麼大的勁演戲只是為避開朝爭
  一道來得突然的手谕打破他的假面具
  讓這條殺戮本性盡現的亢龍出世
  為保命,他連當眾棄婚的惡劣事都做得出
  為奪權,他大開殺戒掃除擋路的石頭
  心愛女人也被他當成獵鷹攫取他要的一切
  利用她傾城美顏誘惑眾人改投明主
  這原是件助他站上權力頂峰的完美計策
  只不過他忘了把自己的嫉妒心算進去……

[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8-7-2 09:29 PM 編輯 ]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2:01 PM

楔子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封神四十六年正月,洪钟曠雪聲中,即將續接帝位的太子臥桑,於策妃之日棄位遠渡東瀛,頃俄問,天朝群龍無首,宮變遂至。

  宮變後,陷於政亂隱憂之際,皇帝遲不發诏宣揭繼位儲君,以致太子儲位空懸,於是,龍誕九子,九子中余八皇子們,紛紛競相而起,皆意欲逐鹿東宮執鼎策國。

  風起雲湧的波濤間,史家默默隱身幕後,備好一籠熏香,攤開簇新的卷冊、備好筆墨,在燭火下,將那些素來隱於汪洋中的八條蛟龍,一一攤開細看與端究,就不知,在滔滔的歷史滄浪下,取代過往英雄豪傑的八皇子中,誰終將躍登於頂。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2:14 PM

第一章



  「我明白你修佛的虔心,也知道你是為了什麼而修佛。但我得告訴你,在佛前,你得不到你要的寧靜。」

  暮冬的落雪尚未止息,寂靜的禅堂裡,暖氣熏人,但座間兩人交談的對話,卻比外頭缤紛的雪花還要寒冷。

  襄王朵湛松開手中撥拈的菩提念珠,緩緩抬起頭來,雙眼迎向禅座上的方丈。

  「為什麼?」

  「因為你只是逃到佛這裡來,你的心,並不在這裡。」銀眉白須的方丈走下禅座來到他的面前,笑指著他的胸口對他搖首。

  朵湛沒有否認,在他面龐上那雙深邃的眼眸,像兩潭不安定的水。

  日前,原本該是即將接帝位的太子臥桑,出乎意料的,竟在策妃之日棄位了,那場來得措手不及的動亂,就像一小撮的火苗,開始在廟堂中燃起,而那些在暗地裡醞釀已久的野心,很快地,即因燎原星火迅速壯大蔓延,像一場來勢洶洶的野火焚燒至整座皇朝,任誰也再不能遮掩。

  從很久前,他就不過問朝中之事,也不和那些皇兄弟摻在一塊鉤心斗角,明哲保身之態更是表露得很明顯,無欲無求的過著半隱居的日子,但在這場宮變的風濤來臨時,他卻無法和以往一樣無動於衷。

  在聽見宮變的消息時,他能感覺,潛藏在心底深處的另一個自己,似乎蘇醒了。

  對於臥桑,他有種被背叛的感覺。曾經,他在臥桑遇刺的那段期間保護過臥桑,想借著臥桑穩住整個朝局,好保住臥桑一手支撐著的短暫太平,可是臥桑卻突然撒手放棄了一切,也摧毀了他小小的太平心願。

  但在背叛之後,他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或許,他也在期待著臥桑撕開那表面的假像,把黑暗還給黑暗,讓人們一起去正視這皇朝背後暗湧的風雲。

  在接受了宮變這事實後,現在的他,並不想知道他的手足們在太子棄位後的未來將怎麼做,也不想讓自己在腦中一片昏亂之際作出任何決定,於是,他選擇了在那場將掀起的漩渦卷上他時及時逃開,避開了那些紛擾的人群和政治力龐大的誘惑,將自己關進禅堂裡求得一個寧靜,忘卻外頭的那些風雨,好能換得片刻的無憂。

  可是,他還是覺得不安寧,心中還是有著放不下的牽掛,彷佛血液裡的某種東西正蠢蠢欲動,催促著他必須去做些什麼。

  原始的野性在呼喚他,呼喚他去......方丈仔細看著他躁動不安的眼眸,半晌,歎了口氣,伸手拉來一席軟墊在他的面前坐定,執起他一手,專注地看著他手心裡的掌紋,指尖在紊亂的掌紋中試圖理出一條路來。

  讀著他歧岔如枝的掌紋,方丈不禁斂眉搖首。

  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王爺,學禅修佛了十年後,在人前,他那總是平靜安詳的神態,宛如一池無波無瀾的池水,任誰都覺得他的心地寬放慈悲,俨然就是眾皇子中唯一未被權力野心染黑的白蓮,可是卻無人知道,他的心,並不似他的外表......雖然,他的確是一池水,可是他卻是一池把暗濤藏在水面下的湍流,而在他的心中,還有著一團看不見的野火。

  「其實,你並不適合寧靜,為什麼偏要隱藏你的本性?」方丈微微抬起眼,把擱在心底已久的問號問出口,很想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躲自己躲了那麼久。

  「就是因為我知道我的本性是什麼,所以我才要藏。」一絲笑意自朵湛的唇邊釋出,而朵湛也不介意將自己的內心攤露在他的面前,「從很久前,我就知道定會有宮變這一日的來臨,因此我花了多年的時間來塑造另一個自己,為的就是想避開朝中的戰火。」

  「萬一避不開呢?」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他恐怕再也不能和從前一樣置身事外,只要他身為皇子,那麼他便是這場權勢角力中的一枚棋。

  「避不開的話,我會選擇放手。」他的笑意很快地變了質,絲絲冷意覆蓋在他的臉龐上。「可是我不知道,一旦我放手去做後,這個國家將會變成什麼樣。」

  望著他猶疑不定的眼瞳,方丈沉默了一會,低下頭來,指尖又開始在他的掌心中游移,而後止頓在掌紋中的一個分岔點上不動。

  「如果有天,你真是逼不得已,逃不開也避不了那場戰火,那麼在你放手去做前,請你先去找一個人。」

  「找誰?」他可不認為有任何人可以幫他,而他也不怎麼相信,他的命運會因什麼人而改變。

  方丈抬起頭來,笃定地望進他的眼,「你的命裡,注定有個魔。」

  他有些訝異,「魔?」

  「她是朵烈焰,只要你能找到她,那麼她將會燒盡橫擋在你面前的一切阻礙,你的天地,將因此輝煌燦爛,並保有一世的太平。」

  朵湛怔了怔。

  保有一世的太平......這不是他一直在佛前許的心願嗎?但他為什麼卻在這一刻混淆起來,不斷質疑起自己是否真的想要太平?不,他的心願不僅只是這樣,他要的也不是什麼輝煌燦爛,他要的是......「但請千萬記得,成也箫何,敗也蕭何。」方丈按了按他的掌心要他回神,並殷殷向他叮囑,「倘若你無法掌握這朵火焰,那麼,它將會燒傷你,而你的所有,也將盡殁於祉。」

  盡殁於她,那麼......不是全輸,就是全嬴?

  這世上有什麼比這更干脆的賭注?光明與黑暗僅在一線之間,根本就不需要苦苦去計較追尋,只要狠下心來賭這一把,那麼那此一困擾著他的瑣事都將不復存在,他只需選擇,而後把一切都交給時間來揭曉後果......只是,他從不是個賭徒,他更不想去看清那混沌不明的未來,他只想成為佛前的一池水,靜靜的為某個人祈求而已。

  「都聽明白了?知道該怎麼做了嗎?」方丈合上他的掌心,覺得該說的已經說了,於是起身有意送客。

  「明白。」朵湛拾起地上的菩提念珠,朝他欠了欠身,「但我想,我能躲得開的,我不會有必須用到她的那一天。」

  走出門外,映照在雪地上的陽光有些炫眼,他抬手去遮,不期然地望見一抹纖細的身影靜立在遠處,一身新釉白的羅裳在盛陽下隨風漫飛。---

  風兒止定後,在飄飛的絲絹後方,有張素白剔透的容顏。

  是她,他即將過門的妻,自幼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與他靠得最近、被他視為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女人,同時,也是他在佛前為她祈求了十年的秋水伊人。

  朵湛快步跨下木階,矯捷的身影在下一刻已來到她的面前,一掌扶住她的後頸,稍一使力,將不知已在禅堂外等待多久的她納進懷裡,感覺她柔軟似絮的身子柔順地貼進他的胸膛裡與他契合,她一身的冷意,也被他涓滴不留地密密收容。

  柔潤融合的觸感包攏著她,她無言地閉上眼睫,垂首傾靠在他胸前,雪白的柔荑悄悄探向他的頸際,尋求他供予更多的溫暖。察覺她指尖微有的冰涼後,他立即傾身將她團抱而起。

  踏著細雪離去時,朵湛回首看了禅堂一眼。

  依稀還記得,在他首次接近佛參悟佛理時,最初進入他腦海中的一句話,即是......佛,無魔不成。

  佛若無魔不成,那麼,站在魔背後的那者,又該是誰?

  ﹒﹒﹒﹒﹒﹒﹒﹒﹒﹒﹒﹒﹒﹒﹒﹒﹒﹒﹒﹒﹒﹒﹒﹒﹒﹒﹒﹒﹒﹒﹒﹒﹒﹒

  楚婉不自在地靜坐在廳內,低垂著螓首試著不去感覺那些不斷朝她投射過來的目光,藏在袖中的柔荑,不知如何是好地絞扭著。

  鮮少出現在人前任人觀看的她,向來只習慣於朵湛的眼眸獨占她,在朵湛的保護下,她不是安全地待在朵湛的懷抱裡,就是將自已安鎖在閨閣內不踏出房門半步,從不曾離開他獨自來到人前。

  自從與朵湛訂了親後,她就一直樓居在朵湛的襄王府內甚少返家,但在今日她父親楚尚任的吩咐下,她離開了襄王府回到府中,原本她是以為楚尚任是要她回府准備即將成親的瑣事,但在雙足一步入府中廳堂時,迎面而來的門客與楚尚任的朝中政友們的目光,便讓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返回朵湛的身邊。

  或許就是因為長期來的相處,彼此的交心和對他的依賴,她在心底早已不自覺地認為,朵湛遠比她任何的親人都來得與她貼近,也是天地問她唯一在乎的人,回到了家,她卻頓失所依不知該如何自處,她一點也不想留在這不屬於她的地方。

  望著廳內眾人難以掩藏的驚艷神情,一抹驕傲的神色,在楚尚任的眉宇之間漾開了來。

  膚若凝脂,容若芙蕖,麗質倩兮,美目盼矣。他一直知道,這個女兒的美貌足以讓全天下的男子著迷沉陷,更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絕色尤物。這些年來,搶著想聘娶她的王公諸腳不計其數,只是她的美,卻一直被朵湛一人深深獨掬擁有,任誰也不知他楚尚任有此艷女。

  本來,他也不同意將楚婉許配給朵湛,憑她傾國傾城的殊容姿色,她絕對能吸引無數朝中政貴或是其它皇子,為他這父親在通往青雲之路上搭上一座天梯,直拉他再往上高攀。

  可是與她自幼兩小無猜的朵湛,待她情真意切呵護備至,十年如一日,即使她因病體的緣故,早已過了及笄之齡而遲未出閣,朵湛仍是不顧眾人阻攔,在數年前即向太子歐桑表明非她不娶的心意,請臥桑代他向聖上提出娶她為妻的意念,並將她納為未婚妻,這些年來更是執意獨身等待著娶她為妻。

  雖然朵湛不似其它的皇兄弟活躍於政治舞台上,手中也無半分能夠動搖朝野權政的實權,更無加入此時三內分立的任何一內或是黨派,僅僅只是名與世無爭、與政無瓜葛的襄王而已,但再怎麼說、朵湛好歹也是名皇子,同時也是他妻子的親外甥!只要能與朵湛攀上姻親,那麼他的身分便可藉此在國戚之外,再親上加親地多上一份正統皇親的名街。

  「婉兒,過來。」自尊心深感餍足的楚尚任,朝她招了招手。

  楚婉遲疑地起身,款款來至他的面前。

  「這是長信侯特意為你請來的大師。」楚尚任揚手向她介紹一旁面色如棠、眼神炯炯,身著一身道服的中年男子。「這位大師通古博今,卜算之事無所不能,今日會請他來,就是想讓你開開眼界,見識一番大師的能耐。」

  楚婉忽地覺得氣息有些不順暢,尤其這名大師看向她的目光,彷佛像是要刺穿她似的,讓她下意識地想要閃避,但楚尚任卻拉著她一同坐下,執意想知道那擱放在他心中已久,亟欲知道的願望和期待。

  「老夫想請大師為小女測上一字。」

  「您想測哪一字?」道人的眼神並沒有停留在楚尚任的身上,一雙精目,直在楚婉的面容上徘徊不去,並緩緩地攏緊了筆直的兩道眉。

  楚尚任興致勃勃地提起桌上的毫筆,在潔白的紙上揮舞出一字。

  「恙?」道人玩味地盯著那一字。

  「是這樣的,小女自幼罹患心疾,再過不久,她即將與襄王朵湛成親,故想藉這字一測她的病體是否會對這門婚事帶來影響。」

  楚婉與朵湛的婚事,因為她的病體已一延再延,懸著了有五年之久,如今,她都已超過雙十芳華了,即使朵湛有耐心,但他卻不能等,他多麼渴望在他們成親之後所能帶來的龐大利益,但在這同時,他也擔心著,女兒這般病弱的病體是否會讓朵湛在等待過久之後失去了耐心,以及對她的珍愛之情,而進一步影響到他的仕途。

  道人仰看了楚婉忐忑的嬌容一會,目光再調回楚尚任紅光滿面載滿興奮之情的臉龐上,先是再三地端究紙中之字,再屈指盤算了一番。

  楚尚任有些不耐煩,「如何?」

  「此字,大凶。」道人抬起頭來,直言不諱的語氣裡絲毫不留情。

  「大凶?」楚尚任結實地駭了一跳,根本就沒想過會有與他希望背道而馳的答案。

  道人接續道出字後的含意與它所將引來的後果,「這門婚事,帶來的將是恩斷義絕。」

  根本就沒有准備,或是突地自安全的天際頂端重重墜落至地面的那份突然感,令楚婉的芳容蓦地面色如雪,毫無預兆的心悸竄上她的胸口,依然還停留在耳際的話語幽幽滲進她的心房,帶來微微的疼痛。

  止不住的訝然盡現楚尚任的眼底,「怎麼會?您真有看仔細嗎?」

  「無因無我之後,便是恩斷義絕,恙這一字,即是此解。」

  心亂悠悠的楚婉有些明白。

  無因無我?是的,去掉了上頭的因,和下頭的我,這四字本就是恙字的本義,但恩斷義絕將發生在誰的身上?是她和朵湛,還是她與他人?或者還是誰?她不知道。

  朵湛說過,她是株水中獨綻的蓮,她的天地就僅只是限於一池水而已,出現在她生命裡的人寥寥無幾,過眼的人,她記不住,也無意去記住,事實上,除了她全拋一片心的朵湛外,她不在乎也不惦念任何人,因此這來得突然的恐懼更是深深地籠住她,她無法想象,也不願去想那情景將會發生在她與朵湛的身上。

  這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的,而它也不能發生,因為她一直都是纏繞在朵湛指間的菟絲,倘若失去了他的存在,那麼她已扎根的心將不知該再憑依何處,更不知還能再攀附於誰的臂彎。

  「那麼這門婚事......」心思雜亂的楚尚任,半信半疑之際,仍是不死心地想問到底。

  道人沒回答他,調開了目光,兩眼直視向楚婉,化去了剛強懾人的銳利,反以憐憫的眼神看向她,「你是水,他是火。原本你二人就該是殊途,何苦悖離本命強求呢?」

  「水?」她不明白。

  道人歎息地颔首,雖然她是個病苦的薄命紅顏,卻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禍水紅顏,這樣傾國的面容,即使再如何嬌養深藏,終究也有見著天日的一天,若是讓有心追逐占有的人,見著了她這般清新如朝露,卻又能燃起爭奪之火的容顏,即使此城不因她而傾,將為她遭受妒焰焚身的人恐將不少。

  偏偏,那名與她牽扯緊密得性命不離的男子,他的本身,就是一叢足以焚滅眾生的烈焰。

  為何這兩道不該在一塊的並行線,卻在老天的捉弄下糾纏在一起呢?是試煉嗎?還是這本就是無法抵擋的命運?

  「因你,他將不再是他,若你執意跟隨,那麼他將走回他原本該走的路途,再也不能阻止他殺戮的本心。」

  楚婉以袖掩著嘴,惶然地張大了難以置信的水眸。

  殺戮?這字眼怎可能存在朵湛的身上?

  他從來就不是個好戰之人,也不該與慈悲之外的事物畫上等號,她知道的,因為朵湛的心是一池平滑如琉璃的水,而她則依附於他的溫柔,沉溺在他的柔情之中,像是涓涓細水般地流存在他這池能擁抱她的水裡,他怎會有什麼殺戮的本心?而會使他改變的,為什麼又是她?

  腦際有些暈眩,怎麼也理不出個道理來,楚婉下意識地想否認這種會令她感到微微寒意的想法,但道人看向她的目光是那麼專注炯炯,那信誓旦旦的神情,又讓她不知該怎麼去推翻。

  隱然間,背脊泛過一陣涼意,不由自主地竄上她的四肢百骸。

  但,若是......冥冥中真有定數呢?

  「爹,我有點不舒服......」她別開美眸,有些難受地輕喘。

  「快帶她下去歇息。」見她黛眉緊緊深蹙,楚尚任忙叫自己的夫人扶她離開。

  倚靠在娘親的臂膀裡行走,廳堂外的陽光令她不適地合上眼,她不禁攀緊娘親的手臂,想要藉此撐持著那無端來襲的心慌。

  「江湖術士之言,聽聽就罷了,你別當真。」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似的,在走向閨閣時楚夫人扶穩她,並軟聲地在她的耳邊安慰。

  她抬起眼,「如果是真的呢?」

  「別多想了,不會有那種事的。」楚夫人邊說邊將她帶進屋內扶她上榻躺下,「你累了,先睡一會吧,別把那些話放在心上。」她太明白那個外甥的性子了,不要說江湖術士之言不可聽信,就連她也不信那個全心全意將女兒捧在手心上的外甥會有改變的一天。

  望著榻上層層飄吊於榻欄的紗簾,雖然娘親的話是進了楚婉的耳底,稍微舒緩了她的情緒,但那道人的話,卻像個烙印般抹不去,像是一團隱密被燃起的星火暫時被旁人熄去,正等待著另一次的燃起焚炙。

  ﹒﹒﹒﹒﹒﹒﹒﹒﹒﹒﹒﹒﹒﹒﹒﹒﹒﹒﹒﹒﹒﹒﹒﹒﹒﹒﹒﹒﹒﹒

  東風漸遠,百花即將覆地的暮春裡,襄王府裡遍植的蓮,等不及南風的揚起,已在水面鋪漾成一片軟綠鮮嫩的新葉,就連池水也都透著新綠的色澤,釉般的光彩在日影間四處浮射宛如一池明鏡,將臨池人兒清晰地映照出她蒼白的容顏。

  坐在池旁的綠草上,楚婉倚著池欄,纖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水面,看它漾出一圈又一圈逐漸擴大、又隱逝在水面的漣漪,而水回飄浮不定的新生蓮葉,則像是她浮動不安的心。

  昨日返家後,她僅停留了一日,即使雙親一再留她多往數日,但想逃離不安的心情卻頻頻催促著她,要她離開那會讓她心生不寧的家,回到這總能讓她走下心來的襄王府,可是縱使她已歸來,她總覺得,她依然尋不到一份安定感。

  她曾想告訴自己,或許是這種總讓她犯病的春日的緣故,才使得她心跳難安徽感不適,但在心底她明白,她不能否認那名道人的話語,的確是在她的心頭幽微的深處造成了某種程度的影響。

  雖然她從不是個多愁善感之人,但她還是很在意,並不由自主地去聯想。而她之所以會這麼在意,那是因她太過明白什麼叫等待,和什麼叫摧人肺腑,也因此,她甚怕去接受在等待後頭所藏著的後果。

  訂親至今,她已等待成親之日有五年之久,雖然芳心早有所托,朵湛也將重心全都放在她的身上,但隨著朝夕相處感情一點一滴的加深,和一年一年的過去她的病況也沒有較為改善的跡象,她愈來愈害怕,會不會她永遠也等不到與他長相厮守的那一天?

  她是一片落葉,唯有在歸根落定後,她才能有那份穩定的踏實感,不必擔心她會有逐風遠走的那一天。

  一只修長的手指輕抬起她的下颔,將她的面容微微勾向另一側。

  楚婉將漫無目標的目光自水面拉回眼前,還沒回過神,下一刻,她的身軀已被一雙鐵臂緊緊收攏,跌進一片比春風還要溫暖的胸膛裡。

  朵湛以指尖摩掌著她賽勝新雪的粉頰,指間的觸感,雖是水嫩卻有冷意,菱似的芳唇則是漾著淡淡的粉,少了往常的嬌艷欲滴色澤,而那雙總是水靈的吝眸,則盛載了不知名的愁。

  「又犯病了?」他不滿地擰起劍眉,將似水揉成的她環抱靠坐在他的身上,感覺她一如往常地融合在他的懷裡。

  她搖搖螓首,將貝耳貼在他的心口聆聽他的心跳聲,想借著它來穩定自己的深恐流離失所的失去感。

  「是回府住不慣,還是他們沒有仔細照顧你?」他不是早就交代過姨母他們要好好看著她嗎?怎麼才去了一日,她又成了這副病恹恹的模樣?

  「我沒事。」楚婉乏力地擠出一朵笑,讓自己涼涼的身子熨貼在他的身上。每回親近他,她總覺得自己的身子與他相較之下冷得可以,讓她忍不住伸出雙臂擁抱他,盼能多汲取他的一點溫暖。

  感覺到她的需索,朵湛仔細抱牢她後,伸手除去她發髻上的雲批和望仙钿,和一些不必要的累贅裝飾物,披洩著一頭曳地的青絲,讓她更能沒有阻礙地偎向他的胸懷。

  望著懷中雪色的嬌容,憂心緊懸在他的眼眉之間,像朵濃雲,怎麼也驅不走。

  她的心疾雖不致命,但每回疼起來總是痛得銷魂徹骨,尤其每年的春季更是她屢屢犯病的時節,每次犯病,總少不了得在病榻上躺個十天半個月,即使他再如何聘請高明,再怎麼用珍貴的藥材來為她調養,都不能止息她的病災,只能眼睜睜的看她在榻上纏綿一個又一個的春日,不管他在佛前如何地為她祈求,卻也還是渡不了她的苦也止不住她的痛。

  到底他該怎麼做,他才能夠為她換來一個一展歡顏的春日?還是他做得根本就不夠,所以她才注定要與爛漫美好的春光失之交臂?每當她因此而深深蹙眉時,他總恨不得能代她受,將那些病災部承擔下來,好換得她的一笑。

  她的笑靥是能傾城的,而她弱質纖纖卻妩媚玲珑的身子,更像珍貴得猶如需捧在雙掌上細心呵護的蓮,風情和美麗在她的身上揉合成格外引人注目的吸引力,讓人只消見過一眼,便再也挪不開眼眸,也離不開她。

  他的眼、他的心、他的足,在首次見著她時便全盤悖離了他的心神而去,像著了魔似地,固執的停伫在她的身上,強烈得無法阻止的占有欲和私心,在她秋水似的笑意下被她喚醒了,命他不斷地催促自己,必須趕在他人發現這絕色的容顏之前有所行動,必須前去擁有。

  但欲望像深淵,愈是臣服在欲望之中,那深淵便愈無止境的淪陷,即使已有了實際上的獲得,卻又像綿綿不絕的好夢一場,彷佛只要他繼續追尋,他便能再多汲取一點,再多獲得她一些。

  是的,他要的還不夠,即使她早已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但在她身上,他總覺得要的永遠都不夠,還有更多無法止息的渴望深藏在他的心底尚未釋放出,因為她就像是強勁無法甩脫自拔的麻藥,令他日復一日的沉醉,只想蠻橫地占據她的所有,渴望能守在她的身邊再挖掘出她更多的無限風情,牢牢地將她擒獲,不讓別人也能擁有這人間絕有的瑰麗。

  「怎麼了?」朵湛低下頭來,感覺她的環抱比往常來得緊促,像是不肯與他分離地緊密與他相偎。

  「我很不安。」楚婉不想掩飾她的恐懼感。

  「為什麼?」他的指尖穿梭在她如瀑的長發裡,找著了她的纖頸,柔柔地按摩著它,希望她能放松下來。

  「關於我們的婚期......」她仰起小臉,欲言又止地望著他。

  聽楚尚任說,他又將婚期往後延了,而這已經是第五度了,她開始擔心,那場婚禮是否將遙遙無期,或者將永遠都沒有等到的那一日,從昨日之後,她忽然好希望婚禮能如期舉行,別再衍生什麼變故,或許只要成了親,那麼她的心也就能安定下來。

  「每年春日都是你犯病的時節,這陣子你身子太虛了,而成親只會使你過度勞累,我之所以會再將它順延一段時日,主要是想讓你先養好身子。」本來他也是希望這次能夠如期舉行的,但看她前陣子犯病犯得苦,他就怎麼也捨不得在她未愈之時,用那極為累人的婚禮再來折磨她。

  「我們真的能成親嗎?」她幽幽地問,水眸裡寫滿了沒有把握。

  「當然。」他理所當然地笑了,笑意裡,藏著等候多時的迫不及待。「這些年來,我一直等待的就是那一天。」

  佳期如夢,真會有那天的來臨嗎?她只怕,當他們終於盼到了時,紅顏已老,他的心已變,而她更怕,紅顏未老恩先......不,道人說的,是思斷義絕。

  吵嚷擾人的人聲劃破池畔的寧靜,也入侵了楚婉的思緒,她回過眸來,循音望向院外遠處,對那些近來愈來愈常出現在襄王府外的人聲有些皺眉。

  楚婉在他的懷中想起身,「外頭那是......」她聽得出來,是那些官員,是那些想將朵湛拉離此地好利用他的野心分子。

  「別理他們。」朵湛的大掌牢牢固定住她,將她壓回懷裡,並不打算去理會那些再度登門的擾人客。

  「他們還是不死心?」她輕扯著他衣襟,揮之不去的隱憂鎖在她的眉心。

  他低聲地保證,「我會讓他們死心的。」或許再多讓那些人吃幾回閉門羹,他們就會打消念頭了。

  「為什麼他們非要拉你進入廟堂?」她真的不懂,聖上所誕的皇子有那麼多,每個都深有才干,就唯有他遠離政局核心,也從未展現過任何長才,可那些人為什麼還要找上他?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利用價值。」朵湛撫著她的發,慢條斯理地向她解釋,「或許在他們眼底,只要能多個皇子站在他們那邊,也就能為他們多出一股助力,也許這就是我唯一能夠吸引他們的價值。」

  她卻不采信他的話,抬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你是不是藏著我什麼?」為了那些人,她已百思不解許多時日,這一次,她要找出困惑她的答案來。

  他挑挑眉,「藏?」

  她沁涼的纖指在他俊逸的面龐上游走,「有時,我會覺得我只看見了一部分的你,其它的部分我卻看不見,而在那些我看不見的部分裡,或許就藏著那些人極力想拉攏你入閣的原因。」

  「你多慮了。」他咧出一抹笑,拉來她的織指一一細吻。「我既無權也無勢,也不像我的兄弟們個個都那麼天縱英才,我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小襄王。那些人要的只是我的名而已,在朝政上,我本身並沒有任何實質的用處。」

  望著他親吻的模樣,楚婉很想相信他。

  他說得沒錯,他是和他的那些皇兄弟不同,不攬朝政也不通半點治國之道的他,雖然外頭的人表面上都說他個心地仁善的王爺,實際上在暗地裡譏諷他只會念佛、一無是處的人也不在少數,可是在她眼裡,他卻是這世上最好的情人。

  但,明明他就是個柔情似水的男人,可是那名測字的道人,卻為何說他是火,並有著殺戮的本心?

  她不願去深想,也害怕道人的話將會一語成忏。

  她是個心願很小的女人,她不求他能在政途上飛黃騰達,只希望他能維持現在的模樣,與她一起平淡地度日。因為她太明白,每一座皇城宮井的背後,都是一座陰暗的世界,端看他的手足和眾臣,為了利,在宦海中沉沉浮浮,是如此的艱辛,她就捨不得他也去沾染了一身塵埃,更不想讓他也踏上那一途。

  楚婉伸手攀向他的頸項,將面頰偎進他的肩窩裡,綢密如緞的長發像張黑亮的網,將他們兩人網羅在其中。

  「答應我,不要加入朝爭,我不想失去你。」看過太多人的例子之後,她知道仕途太艱險多患了,而她更怕他會走失在其中,流連忘返而忘記了她。

  「我永遠都是你的。」朵湛低聲地在她耳邊保證。

  她搖搖頭,以指按住他的唇,「如果你做不到的話,那就不要輕易對女人許下承諾。」誓約是不能常說的,也不能不經意地脫口而出,因為往往他的一句話,就將成為她牽惦一生的信念。

  「我可曾失信於你?」他拉開她的纖指,抱高她與她眼眉齊對。

  「不曾。」楚婉垂下眼睫,聲音幾細不可聞,「但,凡事總有個開頭......」

  「你在擔心什麼?」朵湛總覺得她今日說的話有些古怪,像極了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

  「我擔心,有天我會留不住你,或者,你會被其它人拉離我的身邊。」那場宮變後所帶來的後果,已經影響了數字皇子,她怕,他將會是下一個遭受影響的人。

  「如果......」他頓了頓,眼眸中閃過一絲詭谲的光彩,「真有那麼一天呢?」

  她老早就想過這個答案了。「那麼在那之前,我會在你的心頭上烙下一個烙印,讓你永遠都惦著我。」

  「如果我離開了你,並且無法回到你身邊呢?」朵湛更進一步地追問,話裡有著試探,更想知道她將會怎麼做。

  「我會等。」楚婉朝他笃定地微笑,「我會一直等到你回頭來尋我。」

  不在他預料中的答案自她口中說出後,朵湛沉湎在她的笑意中久久無法回神。

  緩慢地,他伸出兩掌捧著她的面頰,將她拉湊近面前徐徐讓她盛往一個吻,虔心地品嘗她絲緞般光滑的唇瓣,和她清新甜美的氣息。

  或許時間會使得一個人成長及蒼老,滄海也能在歲月中變為桑田,但他的心,不變。

  這張已深深镌刻在他腦海裡的容顏,無論他已看過多少回,但每回只要看她一眼,他便能再戀上她一遍。

  從她走進他的世界的那一日起,他就沒有再讓她走出去的打算。這株綻放在他心中的蓮,這些年來,早已深入他的血脈之中難以拔除,纏戀著他整顆心不放的,是她綻放在臉上,獨為他而生的深情而放任的笑靥,為求能供養私藏這株令他深深傾心,只為他而煥發美麗的蓮,他甘願化為一池水,好能將她收藏其中,為了她,即使要他遺棄世上的一切,他也甘之如饴。

  「我哪都不會去的,我怎可能捨得下你?」靠著她的唇,朵湛將心衷傾吐在他們兩人交織的氣息之間。「我是為了能和你結一段情緣才來到這人世的,我已在佛前求了那麼多年,為的就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康泰,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願放棄所有來交換與你長相守,就算有人阻擋在我的面前,我還是會回到你的身邊。」

  「不要忘記你說的,答應我,千萬不要忘記。」楚婉凝睇著他的眼眸,只希望他的這些話能像永不褪色的記憶,永遠深存在他的腦海中不被他遺忘。

  「我不會忘的。」他收攏了雙臂,怎麼也想不出他怎可能會有離她而去的那一日,也不相信他怎捨得讓她不再停棲在他的胸懷裡。

  只要能這般擁著她,依依嗅著她清香如蓮荷的香氣,無論在門外的世界是多麼地多變與動蕩,或是充滿了刺激與挑戰,他也不想離開她半步。

  蒙上眼,他就不會看見那些是是非非;關上耳,他就不須去理會那些誘人的耳語。現在他只想與她一起迎接夏至婚禮的來臨,他並不想和他的兄弟們一樣,在朝中披甲以心浴血奮戰。在這片眾世沉浮的蒼穹下,難道除了爭權斗勝之外,就沒有更值得追尋的嗎?對他而言,世上最難的莫過於求得片刻與她在一起的時光。

  雖然,他時常覺得某種空虛的感覺,會在不意間偷偷乘虛而入,偶爾,他血液裡頭的好斗分子,會因外界而微微掀起一絲波紋,可是為了眼前這名女子的笑顏,和這份得來不易的小小幸福,他會把那些不安定的想法全都放下。

  他想,他可以躲開的。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2:24 PM

第二章


  該來的,逃不開,躲不掉。

  夏至在墨綠的樹影中蘇醒來臨,入了夜後,沐浴在月光下的襄王府,並未在夜深時分睡去,整座府邸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明媚燈火中。

  大婚之期就近在明日,為了這一日,襄王府裡所有的人均已等待多年,在朵湛親送楚婉返家待嫁後,整座府裡的人們,便忙碌地在府中張燈結彩張羅大婚所有的事宜,直至夜色深沉,人們才停下手邊的工作,暫時歇息以等待明日即將到來的繁忙,留下不滅的燈火柔和地照亮襄王府的夜空。

  夜深不寐的朵湛,在這明月窺人的時分,還留在書齋裡校校明日皇家婚禮該進行的每一項行程,並試著想辦法縮短婚禮進行的時間,以免冗長的婚禮會累壞楚婉。

  蓦地,他感覺一陣冷風湧進了書齋,案台上的燈火被這陣風勢吹掩得幾欲暗滅,一室的喜氣,也在搖晃不定的燭影中被迫散去。

  他放下手中與國子監商議好的婚程事宜表,銳眼掃向站在門邊的不速之客,極度不願見到這個向來只跟在皇帝身邊的紅人。

  「小王何德何能,竟能勞駕冷大公子夜半光臨寒捨?」客無好客,在他的婚帖名單上,他可沒有邀這位惡客入列。

  「聖上要我把這東西交給你。」無視於他那雙想要將人掃地出門的冷眼,冷天放不火不徐地來到他的面前,慎重地將一只以金繡緞巾包裡著的長形木匣放在他的桌上。

  朵湛並沒有動,只是淡淡打量著它,「這是什麼?」

  「聖上私下親頒的手谕。」

  不祥的預感層層覆上朵湛的心頭,來得突然的心跳,不安定地撞擊著他的胸腔,一下又一下地捶擂著,像是某種事情即將開端的前奏。

  私下頒的手谕?太可疑了。

  父皇若要下旨,為什麼不正式頒诏,或是把他叫去翠微宮親自聆聽聖意,反而要在三更半夜派冷天放來這交托一道手谕?為什麼要這樣掩人耳目?為什麼不敢讓人知道?

  「裡頭寫明了下一任的太子是誰。」冷天放盯著他漠然的神色,故意更進一步地解釋裡頭是放了什麼東西,而後好整以暇地看他的臉龐又將如何風雲變色。

  心跳,有點亂了,撞擊得有點疼痛,嗡嗡不斷的回聲直在他耳畔響著,朵湛緊繃著全身的肌肉,像是蓄勢待發,又像是想要奮力抵擋。

  瞪著眼前的長形木匣,他不斷問著自己,眼前的這道手谕,究竟是燙手山芋、可以點爆全朝的炸藥,或是會讓所有探子刺客全集中到他這來的致命催魂令?

  都是,它都是,而且它還是將會令他性命危在旦夕的一柄利刃,而這把利刃,正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上。

  「你不接?」等了老半天也不見他動手去拿,冷天放不禁要問上一問。

  「不接。」朵湛坐在椅子裡的身形仍是不動,拒絕將自已置入這場他父皇的密謀中。

  「抗旨,是要殺頭的。」冷天放陰沉地提醒他。

  他冷笑,「叫我父皇來砍吧。」接了這道手谕後,擺在他面前的就只有死路一條,倘若注定要死,那麼他情願死在他父皇的手上,也不要不明不白的死在想得到它的人手裡。

  「難道你不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冷天放故意勾引著他的好奇心。

  他很不給面子,「沒興趣,東西給我拿走。」

  冷天放甚是意外,全朝的人為了等待下一任的太子名單出爐,哪個不是等得望穿秋水迫不及待?只要打開那只木匣,那麼這數月來一直存左全朝中人心中的謎底也就解開了,而他竟不想知道?

  「若沒別的事,請你離開,明日我就要大婚了,恕我無暇招待你這位貴客。」在今天放僵站在他面前不動時,朵湛邊拿起手邊的折子繼續閱覽,邊開口趕人。

  「你非收不可。」雖然沒有預料到他會拒絕,但冷天放並不因此而死心,反而走近他的面前將木匣推至他的手邊。

  他連碰也不碰,「我想舒河和律滔都會很有興趣知道那裡頭寫了什麼,我父皇若是要給的話,你還不如拿去給他們。」

  「但聖上指名要給你。」因為他的態度,冷天放的執拗被他點燃了。

  「我不膛那池渾水,只要我不願,沒人能拉得動我。」

  僅是簡單的一句話,裡頭構築而成的冰焰,霎時讓屋裡的冷意降至冰點。雖然已把心中風暴刮起的怒意都盡可能斂藏在表面下,但朵湛的那雙眼,卻沒有隱藏危險和尖銳,直直掃向冷天放,幾乎把他給戳穿或是刺上幾個洞。

  見識過無數大風大浪,也從不把任何人看在眼底的冷天放,極其難得的怔愣在他的雙眼之下,好半天,就只是愣愣地瞧著他,吐不出已到嘴邊的話。

  「你不得不,收下它。」勉強想起自己的立場後,冷天放忙不叠地甩脫腦中的那份詫愕,重振心神。

  他挑釁地笑了,「你能強迫我嗎?」

  「倘若不能讓你收下手谕,那麼我便有辱聖命。」冷天放高高抬起下颔,「無論用什麼方法,我都會要你收下它。」

  「那你可以試試。」

  「聽說......」正面商談不成,冷天放轉了轉眼眸,刻意拖長了音調,「你的未婚妻回府待嫁了?」他唯一的弱點,就是那個他視如生命的女人。

  朵湛的眼眸一閃,以電光石火的速度來到他的面前,在他摔不及防之際,朵湛的一掌已緊緊掐住他的頸項脈門,絲毫不掩一身的戾氣,五指深深陷入他的喉際,幾乎將他的頸子扭斷。

  朵湛將他扯至面前,陰森地向他警告,「你若膽敢動她一根寒毛,聖上將永不會再見到你出現在他的面前。」

  「你一日不接,我就一日不會放過她......」極度痛苦而面容漲紫的冷天放,並沒有巨服在他的侗喝下。「反正有辱聖命我也是死路一條,可就算我要死,我也會讓你接下這道手谕。」

  朵湛聽了更是加重手中的力道,並扭頭朝外頭大喊;「陽炎!」

  隨侍多年的陽炎,身影立刻出現在他的面前。

  「殺了他。」他將冷天放扔至陽炎的腳邊。

  陽炎愣了愣,「王爺?」殺皇上的人?

  「立刻殺了他!」只要是會危害到楚婉的人,一律是他的仇敵,哪怕是身分再特殊,他也要拔掉眼中釘。

  陽炎舉棋不定地看著地上的冷天放。

  侍奉朵湛多年,從未見過朵湛曾經如此盛怒過,也從不知道他的怒火一旦燃起來就會要人命,要是執行了朵湛的這個命令,那麼勢必會得罪聖上也會得罪冷家,可是不照做,恐怕又難消朵湛的心頭之火......「即使殺了我,聖上還是會再派第二個、第三個,或是更多人來......」冷天放撫著受痛的頸子自地上站起,不但沒因朵湛的行徑而改變心意,反而還更進一步地逼他,「你永遠都逃不了的,而她也注定逃不掉。」

  「王爺!」陽炎動作飛快地趕在朵湛的大掌朝冷天放的頭頂拍下時,緊急地攔下它,免得會鑄下大錯。

  「我父皇到底是想我要做什麼?」朵湛甩開陽炎的手,一把扯過冷天放,非要對這個無妄之災討個理由。

  「他要你學會一樣東西。」撈回一條小命的冷天放總算有機會把話傳達給他。

  他瞇細了眼,「學會什麼?」

  「放棄。」

  放棄?

  他苦心孤詣的經營了那麼多年是為了什麼?要他在這個當口放棄?不,他不願,他不願為了這麼一道手谕而被迫放下他手中的一切,眼看他所追求的幸福就唾手可得了,在他等待了那麼多年後,他父皇怎麼可以這樣待他?

  冷天放在他一睑陰晴不定時,接續把未說完的話帶到,「聖上要你放棄明哲保身的姿態,別再繼續自私自利。」

  「曾幾何時我成了個自私自利之人?」

  「其實你比任何人都還自私,因為你只想獨善其身保住你自已而已。」冷天放不客氣地推開他,並指著他的鼻尖說出他真正的心態。「表面上看來,你是袖手旁觀,但實際上,你根本就無心於這個國家,也不在乎它的未來會如何。」

  他不否認,「我是不在乎,因為我有更值得我去在乎的人。」

  「在我帶來這道手谕之後,無論你所在乎的人是誰,你都得放棄,不然,那個人的性命恐怕難保。」冷天放淡淡地提醒他這道手谕將會帶來什麼波瀾。「朝中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的人多如天上繁星,只要是與你有所關聯者,都將難逃被牽連的命運或是殺身之禍。」

  朵湛別過眼,不想承認他說的都是即將成真的事實。

  沒錯,不管他是否接下這道手谕,他平靜的生活在這夜已經徹底的變調了。一直以來,各內的密探都緊盯著翠微宮的一舉一動,而冷天放帶來手谕的這個動作,必然也都看在那些人的眼裡,不出明日,各內的主人都會知道冷天放曾奉聖命來他這裡一趟,到時,為了得知手谕內容的人們,必定會無所不用其極的想弄到手谕,或是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一絲口風,他若是不成全,那麼在他身邊的人,都將是被用來威脅他的對象。

  而首當其沖的人,就是楚婉。

  他無法想象任何的不幸會發生在她的身上,他更不想將她給扯進這團風暴裡來,可是只要他在她身邊一日,她就無可避免地將會遭受到波及,即使想躲,也根本無從逃開。

  冷天放自桌上取來木匣,不容拒絕地將它塞進朵湛的手裡,「很多人的生死,現在就握在你的手上,接下來,就看你怎麼做了。」

  死寂旋繞在書齋裡徘徊不去,雖然房裡點了燈,但朵湛卻從不曾覺得夜色是如此黑暗,而這黑暗,似乎如一潭將永遠泥足深陷的深水,已將他的雙足拖進去,即使他用盡了全力想離開脫身,可是卻永遠都等不到破曉黎明來臨的那一刻。

  「為了下一任的東宮太子,你最好是早點學會放棄。」傳完了旨意也見他收下手谕,冷天放毫不同情地扔下這句話後便轉身離去。

  「王爺?」陽炎擔心地看著他那副看似忍耐的模樣。

  他簡直止不住渾身的顫抖,緊咬著牙關,自口中迸出,「出去......」

  陽炎歎了口氣,悄聲地退至門邊並為他合上書齋的門。

  朵湛踱回桌邊頹然坐在椅上,無語地在燭下靜坐。

  許久之後,他遲疑的眼眸落在木匣上,他咬咬牙,伸出手拉開木匣上綁束的穗帶,掀開包裡的金繡緞巾,取出匣中的卷軸將它在桌上攤開。

  在卷中的字跡映入他的眼簾後,他的眼眸止不住地張大,一股細細的悲哀,悄悄滲進他的眼瞳深處。

  將手谕仔細收好後,他將兩掌插進濃密的發裡。

  「為什麼......」

  只差一天,距離夢想就只差那麼一天而已,他明明都已經把心安定了下來,並告訴自己會實現他給予楚婉的承諾,與她依依挽手相偕至白頭,不去看朝中的那些風雲,就照著楚婉的心願,與她親愛的厮守一生。

  可是在那些追索他不放的人之中,為何還要加入一個父皇?而他父皇,何苦還要在這當頭把他挖出來加入這場糾纏之中?一旦他撕去了他辛苦維持的表相,相信不只是他父皇,未來會有很多人都將因此而後悔的,而將會最後悔的人,一定是即將不守信的他。

  十年心血盡付東流,一場捉弄,卻得要他賠上一切,想來他就覺得好不甘。

  他一直認為,他可以悖離命運背道而行的,而在這一路上走來,他也幾乎就要認為他真能達成他的心願,可以緊緊守住他心中那朵只為他盛開的蓮,與她長相左右,不會有橫生的枝節來阻撓他,更不會有必須加入那場風雨的一天......他終究是躲不開的。

  隱隱約約地,腦海裡響起方丈的話。

  你的命裡,注定有個魔。

  他的魔......
     ﹒﹒﹒﹒﹒﹒﹒﹒﹒﹒﹒﹒﹒﹒﹒﹒﹒﹒﹒﹒﹒﹒﹒﹒﹒﹒﹒﹒﹒﹒﹒﹒﹒﹒

  雲羅飛鳳、霞翠披袖,是她夢中的嫁裳,這些年來,她細心一針一針刺出她的青春妍華,就是為了今日。

  坐在八人大轎中的楚婉,盛戴在鳳冠上的珠翠,隨著轎夫的每一個步伐,不時發出清脆悅耳的縱響,像串待嫁的音符,轎夫的腳步意靠近襄王府,她的心情便更雀躍一分,而那些先前埋在她心頭的愁雲,也隨著花轎的前進逐漸遠離她的腦海。

  然而未抵襄王府,外頭已是人聲如浪,楚婉坐在轎裡,隱約地察覺有些不對勁,因為彌漫在空氣裡的,不是喜慶爆竹或是花彩的煙硝味,而是種詭谲難辨的氣息。

  起初,她並不是很在意,但在花轎停在襄王府大門前後,她的心忽地覺得有些不安,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逝去,眼看吉時都將過了,朵湛卻遲遲沒有前來迎她下轎。

  「發生了什麼事?」楚婉忍不住悄悄揭開花轎窗簾一隅,小聲地向隨轎的婢女秋槐探問。

  「姑爺他......」站在轎外的秋槐僵著一張臉,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她。

  「他怎麼了?」楚婉掀起覆面的紅巾,邊問邊看著外頭鬧烘烘的人群。

  秋槐垂下臉來,「他不迎花轎。」

  「什麼?」

  「姑爺派陽炎來轉告,他不能娶,而今日,也不會有婚禮。」誰都不曉得朵湛是怎麼了,竟然在花轎抵門之時派人前來當眾宣布取消婚禮,使得他們這群絲毫沒有心理准備的人,都不知該怎麼處理和面對這個意外狀況。

  楚婉難以置信地撫著胸口。不能娶?什麼叫不能娶?

  那團遠走的愁雲又回來了,令她的世界昏黑如墨,難以形容的焦慮在她的心坎上徘徊著。

  有些措手不及,又有些難以抵擋,轎外人群的討論聲宛如潮浪,一聲聲、一句句的充斥著她的耳鼓,將她的思緒全都塞滿,在他們的口裡,她輾轉地聽見了朵湛的拒絕,每聽一句,她就多感到一分疼痛。

  她深深吸吐,試圖鎮壓住心底那份龐大的心慌,和那份刺痛的感覺,她緊緊握住止不住抖顫的手心,可是顫抖卻迅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怎麼也驅不散趕不走。雖然,她將一切都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裡,可是,她卻不願相信,也拒絕去相信。

  因她是如此信任朵湛,她的情人,從不違誓,更不會負心,她不相信這是真的。

  聆聽著自己急切的心跳聲,楚婉一把掀開轎簾走出轎外,在眾人詫愕的目光下扯下覆面的紅巾,筆直地朝襄王府大門走去。

  「小姐!」秋槐忙跟在她身後想阻止她。

  楚婉沒有停下腳步,穿越過層層的人群,她的目光缥缈而遠離,總覺得萬物皆昏眩打轉著,一切都是那麼地模糊不清,而在這人群中,並沒有那張能讓她寧定下心神的面孔,她必須找到他,她必須找到有那雙溫柔眼眸的主人,好讓他來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奉命欄人的陽炎站在門內揚起一掌阻止她的前行。

  她定定的開口,「我要見他。」

  陽炎為難地雛著眉,「王爺說了,他不見任何人。」

  「我要見他。」

  眼看外頭的人愈聚愈多,而楚婉又抖顫得如一株蒼白的蓮,望著她惶然的杏眸,不忍之下,陽炎還是擱下手放行。但就在楚婉跨入府門想進去尋找朵湛時,一道足以讓所有人聽見的男音清楚地飄進她的耳底。

  「我不能娶你。」

  楚婉身子狠狠一震,如遭雷擊,彷佛全身的血液都凝結在這一刻。

  她萬般不信地抬起螓首來,但在迎向朵湛的眼眸時,她所接觸到的,不是一如往常的溫存目光,而是遙遠生疏的拒絕,那眸中的冷意,不帶任何溫度,將絲毫無備的她割得遍體鱗傷,也將她心中所存的一絲希望減去。

  她來到他的面前,哽咽得幾乎難以出聲,「你哄我的是不是?」

  「不是。」朵湛淡看她一眼,神情宛如一個陌路人似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直搖著螓首,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非要為自己的心碎博得一個理由。

  「別碰我。」他避開她的碰觸,轉身就要走回府內。

  「等等......」楚婉忙不叠地想留住他。

  「回去。」他陰冷地回過眸來,「今後,再也不要踏進襄王府一步,也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她的腳步止頓在他的眼眸裡,像灌了鉛,再也動不了。

  因他,她像一腳踩空的人,跌進不見天日的萬丈深淵裡,破碎的靈魂四方流散,迸裂再也不能合攏。

  因他,酸楚、淒涼、焦灼、傷痛全都兜合混攪在她的心坎裡,種種紛亂像一爐煮沸不可收拾的水,嘗在她喉裡,百種煎熬和苦澀備上心頭。

  生平首次,在他的眼裡,她看不見自己,也看不到曾經在他眼眸裡留下的痕跡,那雙冷漠游離的眼眸裡,根本就沒有她的存在。情愛破滅消逝的音息,在她的腦海裡幽幽回響,四周靜谧得像是死亡,她多麼希望這只是噩夢一場,只要他一開口,她就可以走出這場夢境,可是他不出聲,也無意拯救她,執意要她的心走投無路。

  「你還不走?」見她不走不動,也遲遲沒有離開的打算,站在她面前的朵湛似是失了耐性,以不勝其煩的眼神驅逐著她。

  楚婉的神情淒婉得幾近滅絕,苦壓著淚,難以移動自已分毫。

  「那好,我走。」他淡淡冷哼,在下一刻已大步朝大門邁開腳步,獨留下怔立在原地的她。

  在與朵湛錯身而過的那一刻,楚婉回過螓首,眼眸裡止藏不住的淚珠掉了下來。

  她無限傷痛地朝他大喊:「朵湛!」

  天際漫下細密如發的雨絲,點點滴落在她雪色的面頰上,府裡庭園中滿池盛綻的蓮,遠遠看去,像是蒙上一屆淚霧。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間花,花不語......一切一切,都如驟來的風雨,無論是海誓山盟還是癡心糾纏,全都被這陣風雨吹打得消失無蹤,但為何他在一夜之間信念全變?在昨日之前,他不是這樣的,她不明白,也無法得知藏在他背後的答案。

  還記得嗎?他承諾過的,他不會失信於她,他不會毀情背信。

  朵湛踩在雨絲裡的步伐,每一步都重重的拍擊在她的心版上,每當他堅定的往前邁開一步,就將她的心再度深深踩裂一分,而他,走得那麼快,那麼無情,她無聲地在心底祈求......回過頭來。

  不要走,回過頭來,再回頭看看她,不要這樣拋下她獨自離去。她對這人世一無所求,她的心願就只有那麼一個,只要他要她,只要他的心肯收容她不讓她流離失所,她可以什麼都不要。

  他連回頭也沒有。

  在朵湛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人群裡時,楚婉跪倒在地,兩手撫按著濕冷的地面,淚珠一滴一滴落成雨花中的一部分。

  「小姐......」秋槐跪在她身旁試圖扶起她。

  她淚眼模糊地抬起頭來,在秋槐的眼裡,她看見了同情,而那些目睹她被拋棄的人,在他們的眼中也帶著憐憫。

  望著眾人同情她的眼神,止不住的心酸緩緩將她推至絕望的邊緣,倔強的淚,暗暗自她的眼角再次滑落。

  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天?

  不,她不要同情、不要憐憫,更不要會灼燙她的淚,她要的是朵湛。

  過往甜言誓語猶在耳際,可是現下她卻追不回只字詞組,更索不回朵湛已離去的身影,昔日的百般缱绻和執著十年的钟情,也已被他親手摧毀得零零落落,在轉瞬間皆化為烏有,不覆蹤跡。

  門外的喜樂依舊熱烈地吹奏著,但此刻聽來,卻像首刺耳纏綿的哀歌,正奏著她道不出口的心碎之音。這些年來,一等再等,等盡了年華韶光,最後還是無計留春住,而等待的最終結果,就是換來心碎的下場。

  萬念俱灰。

  到頭來,是非一場空,什麼也留不住。

  道人的身影在她的腦海裡飄飄蕩蕩,那些如用細針镂刻在她心上的話語,像潭拉人直沉下去的死水將她緊緊包圍。

  恩斷,義絕。

  強烈的痛楚在她的心房撕絞著,令楚婉難以自持地倒向秋愧的懷裡昏茫地閉上眼,人聲、雨聲逐漸在她的耳畔遠去,再也聽不清。

  ﹒﹒﹒﹒﹒﹒﹒﹒﹒﹒﹒﹒﹒﹒﹒﹒﹒﹒﹒﹒﹒﹒﹒﹒﹒﹒﹒﹒﹒﹒﹒

  「找不到?」枯等消息的楚尚任,在下人來報時忍不住扯大了嗓門,再一次地把每個人的情緒推向更沉重的陰霾裡。

  此刻,明燈晃晃的楚郡王府邸,府裡上下的人,正為了朵湛棄婚一事而亂成一團,歡歡喜喜迎送閨女出閣的嫁娶喜氣蕩然無存,風聞消息的朝中大臣們,在事情一傳開來了時,便紛紛托帖想上門弄清狀況,可是卻和那些原本打算宴請的賓客一樣,都被楚尚任拒在府門之外無法進入府邸一步。

  流言似火,即使楚尚任有心要瞞,有心不讓這樁丑事鬧得天下皆知,可是朵湛當著眾人的面拋棄楚婉,卻讓紙包不住火的楚尚任無計可施,不知該如何收拾這讓他顏面盡失的殘局。

  唯今之計,只有盡快找回棄婚的朵湛,這一切才可以挽回。朵湛不能在楚婉的名字已經排入皇室族譜之後,在正式過門之前拋她棄她陷於恩斷情絕的地步,朵湛更不能陷他這個未來丈人於不義的境地,這事若傳了出去,往後他要怎麼在朝為官?他還要不要做人?

  「你說找不到是什麼意思?」三步作兩步地,楚尚任憤惱難忍地沖下高位,來到通報的下人面前一把揪緊他的衣領。

  他嗫嗫嚅嚅,「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襄王......」自從朵湛走出襄王府大門後,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能夠找到他的下落行蹤。

  楚尚任氛極地扔開他,「再去找!」

  在楚婉被送返府內後,就和律滔一同趕來看情況的風淮,陪在楚婉身邊安慰她之余,忍不住出聲為那些已經被轟過數回的下人說起情。

  「楚老,別淨把火氣出在下人身上。」打打罵罵有什麼用,做錯事的又不是這群無辜的人。

  楚尚任氣得渾身打顫,布在額上的青筋,像是條條暴動的綠色小蛇。

  「朵--湛......」這麼多年來,他楚尚任待他不薄啊,不但把他當成自家人,還看在姻親的份上推拒了所有人的求親,獨獨把女兒許配給他,可是,他竟做出這種事,簡直就是要置所有人於萬劫不復。

  「老六。」思索整個棄婚事件一整晚的律滔,一手杵著下巴,欲言又止地開口,「我想,老七他......」

  「他怎麼樣?」風淮沒空去理會楚尚任的心火,馬上回過頭來看向這個安靜了一晚的兄長。

  沒頭沒腦的,律清丟出個眾人想都沒想過的問號,「他會不會是出家去了?」

  「出家?」風淮呆愣愣地重復。

  他緩緩搔著下巴,「記得十年前他差點就出了家,而這些年來,我看他念佛念得那麼勤,說不定他是忽然悟出個什麼道理,或是頓悟開了竅,然後就一聲不響的出家出去了。」

  「他不會那麼做,他不是那種能夠捨棄一切的人!」就算再怎麼近佛,他相信朵湛的心中定有一把拿捏的尺,不會不顧忌自己的身分和與他生命中相聯的人,那般不負責任的出世離塵,朵湛和他們一樣,都是個愛恨暝癡皆具的凡人,他放不下的。

  律滔不以為然地揚揚眉,一手指向坐在一旁神情木然的楚婉。

  「他若不是那種人,那他還會捨下她嗎?而她又會落到今日這個境地嗎?」任誰都知道朵湛視楚婉如命,可是就連她,朵湛也都可以拋棄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他捨不下的?

  「就算......」風淮頓了頓,心亂如麻地別過眼,「就算他可能有出家那個念頭好了,他怎麼會挑在這天?」

  律滔饒有深意地笑了,「他會挑在這天,當然是有他的理由。」此日不挑,更待何日?朵湛要是錯過了今日或是兩腳稍稍走慢了點,那麼事情就不只是單單一個棄婚那麼簡單了。

  風淮沮喪地拂過額上的發。他想不出來,千思百想也找不出個朵湛棄婚的理由或是解答,可是律滔臉上的笑意,卻是那麼笃定,像是早知道了般......難道,他知道內情?

  「什麼理由?」他一定知道的,只要這座京兆發生點風吹草動的小事,都逃不過這個探子遍布朝野的律滔的手心。

  「這個嘛......」律滔愛笑不笑的,反而賣起了關子。

  「告訴我......」微弱的音律悄悄飄進他們的耳底。

  他們兩人同時回頭看去,從回來後就一直噤聲不語,神色淒婉呆坐在椅上的楚婉,此刻終於抬起螓首。

  「告訴我,為什麼他不要我......」

  自回府以來,她還未能真正去承認朵湛離開了的這件事,眼前所有的事物對她來說,都是久浸在淚霧裡的浮光片影皆一片模糊不清,太多雜亂的思緒充斥在她的腦海裡,耳際嗡嗡的人聲更是擾得她無法沉定下心神來。

  可是胸口卻有種被掏空的感覺,一陣陣的撕絞疼痛,像是镂刻般地啃咬著,令她很想知道,心中的那道缺口,究竟是為何而來。

  她還朦胧的記得,那些雨花、池中沾淚的蓮、朵湛離去的背影......他拋棄了她。

  律滔看了她雪白的臉色一會,以肘蹭蹭身邊的風淮,「老六。」

  「聽話,先回房休息好嗎?」風准馬上來到她的身邊,軟言軟語的在她耳畔說著,「你累了一日,你娘很擔心你的宿疾又會犯了,先進去裡頭躺著好嗎?」

  楚婉極為緩慢地搖首,彷佛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要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般,可是就算是拖著這副早已撐持不下去的身子,她還是要在這片令她茫然的痛楚中讓自己醒過來。

  她知道,再不去追回朵湛,那麼她就要永遠失去他了,因為他從不曾背對著她離她而去,因為他從不曾如此狠心傷害過她,就是因為太了解他,所以她更明白,他的離去絕對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也不是惡意的捉弄,他是存心的,他有心要離開她。

  「答應我,除了傷害自己之外,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風淮蹲在她的面前執起她冰冷的柔荑,「只要你開口!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想辦法為你辦到,但現在,先不要去想這些事好嗎?」

  一顆晶淚溢出她的眼角,緩緩淌下她冰涼的面頰。

  她很想告訴他,除了朵湛,她什麼都不要......但她只是沉默不語,甚至連阻止淚水的力氣也沒有。她恍然地感覺,她像是一株被人強行拉離水池的蓮,在失去了那池溫煦的水後,體內的血液正慢慢的干涸,而後,她會逐漸凋萎,最後無聲地死去。

  在風淮忙著安慰楚婉的這個當頭,律滔擺著一副難看的臉色,迎接突破外頭重圍順利進到府裡來的兩名不速之客。

  「怎麼連你們也來了?」真是討厭,居然也跑來湊一腳,他連什麼消息都還沒探到呢。

  舒河慢條斯理地踱近他們。

  「我聽說老七棄婚了,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在外頭只聽到一大堆雜七雜八的風聲,也弄不清事情的真正原委,尤其在經過昨晚之後,他不過來證實一下冷天放制造出的流言怎麼行?

  「在新娘即將過門之際,那小子突然莫名其妙地來個棄婚,丟下了她,也丟下了我們這些一頭霧水的人。」律滔不想對他說太多,只是四兩撥千斤地說了每個人都知道的大要。

  「七哥人呢?」懷熾想知道的不是朵湛棄婚的原因,他來找的,是另一個藏在朵湛身上重要的解答。

  律滔攤攤兩掌,「到處都找不到他,也不知他是躲哪去了。」

  「七哥在成親前,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異狀?」從律滔的口中問不出來,懷熾身影一閃,來到楚婉的面前嚴肅地盯著她。

  楚婉眨去眼中的淚,「異狀?」

  「或者是......他曾見過什麼人?」舒河馬上過來接上下一句問號,而且問法也比較溫和些。

  風淮緊緊擰起居心,「你們兩個拐彎抹角的在問什麼?」淨問此有的沒的,他們到底是在這裡做什麼?

  律滔閒適地把玩著十指,淡淡地為風淮提供解答,「他們是在問,她知不知道朵湛收了某種東西,和那東西裡頭寫的是什麼。」

  「你們......在說些什麼?」望著他們四人轉瞬間捉摸不定的臉色,楚婉一點也摸不著頭緒。

  「你見過七哥身上的手谕嗎?」懷熾干脆放棄迂回戰術,直截了當的問。

  「手谕?」那是什麼東西?

  本來還有點納悶這些人怎會那麼關心楚婉的風淮,在瞬間霍然明白這些兄弟會大老遠跑來這的主因。

  他簡直氣急敗壞,「搞了大半天,原來你們會來這裡,全都是為了你們的私心?都什麼節骨眼了,你們還有心情想那些?」

  懷熾理所當然地聳聳肩,「我們當然有心情想,為了那個答案,我們已經等得夠久了,既然知道聖上的答案就在七哥的身上,哪有理由不找出答案來?」

  「夠了沒有?」風淮冷冽的目光一一掃向他們,「不要把她當成套口風的工具,也不要把主意動到她的身上來!」

  律滔甚是遺憾地摸摸鼻尖,「可惜......」

  「沒關系,來日方長。」舒河也沒有半分放棄的打算。

  「把你們現在所想的不良念頭統統都給我去掉。」風淮指著他們的鼻尖一個一個的警告,「在找到朵湛前,她的安危就交給我負責,你們之中誰要是動了她,我就要誰後悔!」

  律滔微瞥舒河一眼,「老六好象又發作了。」

  「還是先別招惹他比較好。」舒河很有自知之明。

  「找到襄王了!」被派去尋人的楚府下人,揚高了音量,一路自廳外嚷進廳裡。

  「他在哪裡?」廳內所有的人霎時轉首齊問。

  「天王寺。」

  他真的想出家?

  廳內所有人皆頓愣了大半天,不知該如何來消化這項消息,更怕朵湛會如律滔所說的,因為一時的想開或是想不開而真的跑去出家,每個人拚命在想著該怎麼去阻止他鑄下大錯,但唯有律滔和舒河,卻不約而同地擰起眉心,對朵湛這個不在他們預估中的作法隱隱感到頭疼。

  「天王寺?」算他聰明,竟然躲到那裡去。

  糟糕,這下事情棘手了。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2:25 PM

第三章



  天王寺,二十年前由東西南三宮娘娘合資興建,每位在此弘法布道的住持皆出身青雲貴冑,即使入了佛皈了依,他們身後的勢力范圍仍是不脫凡塵,依舊在青雲中打轉。而此寺,寺內遍布特意培植的武僧,將天王寺織成一張武力雄厚的保護網,再加上那些來自於三位娘娘的扶持,若說此寺是集中皇朝後宮勢力大成的護國寺院,也不為過。

  在朵湛的眼裡看來,這裡不啻是他此時最需要的庇蔭場所,集中了三位娘娘不分黨派的勢力後,只要來到此地關上寺門,那麼不管站在外頭想得知手谕內容的人是誰,不但得賣三位娘娘一個面子,也得在闖進來前先惦惦自已的斤兩,是否能避過那群護寺的武僧,只要他不出寺門一步,那麼任誰也動不了他。

  陽炎心思百般復雜地站在寺內大雄寶殿,看著朵湛在夜深時分獨自在寶殿內徘徊。

  自從今日隨著他走出襄王府後,陽炎從沒想過他會來這個地方,也猜不出他來此的用意,原本以為他要出家,但他在向住持提出這個要求之後,卻遲遲不剃度落發;以為他是下定決心想要來潛心修佛,可他一整日下來,嘴裡也沒冒出半句佛號過。

  他只是一直走著、走著,不厭其煩地在寶殿的佛前走了無數遍,有時,他會停下來看看佛像的面孔,劍眉緊緊地揪鎖著;有時,他會轉頭看向寶殿外遠處的寺門,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在陽炎的心中,僅只是一日一夜,朵湛就像個脫胎換骨的人,變化之大,令他這個跟隨他多年的人也無從捉摸。可是即使摸不清朵湛此刻的心思,他大概也清楚,朵湛的改變是來自於冷天放帶來的那道手谕。

  那道手谕裡寫了什麼?朵湛沒說。

  今後他將有什麼打算?朵湛也沒說。

  朵湛停下獨行的步伐,抬首看向寶殿殿頂。

  大殿中金塑佛像的光影,透過千盞日夜不滅的燭火,形成一片刺目的金,投射至殿頂,將殿頂上方諸佛菩薩像、護法諸神、各式飛升的仙人繪像映照得清晰。在殿頂正中,有幅九龍沐子圖,圖中太子被九條蟠龍緊緊圈繞著,在那些龍裡,有惡、有善,有毒龍、有慈龍。

  他再低首看著殿中羅列的泥塑五百阿羅漢,將目光停留在十六位在佛滅後,仍然不入涅盤、永住在世的大阿羅漢上,其中降龍羅漢仰望蒼夭,注視著殿頂的九龍,明暗光影中,降龍羅漢正等待著降伏天上九龍內心中的貪欲、噴恨、愚癡。

  他將是被降的其中一條蟠龍嗎?

  不,他不是,他也不甘於被降。

  在今日之前,他真正的世界仍處於一片混沌尚未開天辟地,而今日之後,一切已漸漸塵埃落定,該出發的道路,已在他面前敞開了來正等待著他前進,現在,就只等所有的東風備齊而已。

  殿中燦亮的燭火有些搖曳,陣陣幽風,從四面八方紛湧進來。

  「王爺。」察覺不對勁的陽炎隨即來到他的身畔,抽出身上的佩刀將他護在身側。

  不約而同的,或者該是說他們都在搶時間好趕在第一個來到,十年難碰頭一次的冷玉堂、冷天海、冷鳳樓、冷滄浪,這些分奉不同皇子的冷家親信,都在同一刻齊聚在朵湛的面前。

  朵湛絲毫不以為恐,也對他們的必然出現心中早就有數,優閒地點完人數後,他有些好奇地繞高了眉。

  「怎麼你們冷家人只到了四個?」能突破外頭防線的人,恐怕也只有這些冷家人了,只是,在他的估算中,人數似乎還不夠。

  「聖上的手谕在哪裡?」冷玉堂充耳不問他的問話,兩眼直在他的身上來去搜尋。

  他懶懶揚起一笑,「在我身上。」

  冷家人互看對方一眼,眨眼瞬間,他們已自各方挪動腳步,准備動手自他的身上搶奪主子所要的東西。

  陽炎隨即揚刀抵擋他們前進的步伐,但以一敵眾又要護著朵湛,縱使武藝再高,難免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朵湛的身影沒有動,淡看著劍花刀影在他的面前飛閃,可是滿頭大汗的陽炎已是自顧不暇,根本就沒辦法在這情況下保住他。就在冷鳳樓手中的銳劍已經抵達朵湛頸間時,一道來得又快又急的劍氣用力將她劈離朵湛數丈之遙,千鈞一發地撈回朵湛一條命。

  「你來做什麼?」冷鳳樓微喘著氣,修長的鳳目定在姗姗來遲的冷天色身上。

  「奉剌王鐵勒之命保住襄王和他身上的手谕!」盡全力從北狄趕來的冷天色,直在心底深深慶幸自已沒有晚來一步,不然朵湛的腦袋和身子就要分家了,而他回去北狄後,下一個腦袋分家的人一定是他。

  冷滄浪瞇細了眼,「鐵勒也想知道手谕裡寫的是誰?」

  冷天色很遺憾地朝他搖首,「他不想知道,他也不想讓襄王以外的人知道,所以我只好來這裡實現他的願望。」

  不知何時,朵湛己神不知鬼不覺地拉著陽炎來到寶殿一隅,在冷眼旁觀之際,淡淡地問向那些為了一道手谕而不得不與親手足交鋒的人。

  「你們冷家人是想在我的面前互相殘殺嗎?」

  冷玉堂睨他一眼,「有何不可?」

  「是無不可,只要別弄髒了我的地方就行。」他無所謂地聳聳肩,根本就不把他們骨肉相煎當作一回事。

  「什--麼?」一群人意外得幾乎掉了下巴沒法裝回去,皆難以置信這會是以慈悲仁善揚名天下的襄王口中吐出來的話。

  「還有。」朵湛邊說邊自袖中掏出一只卷軸,走至香案上飛焰熊熊的燭火旁,「誰要是動了我一分一毫,我就毀了手谕讓誰都得不到。」

  「你敢?」冷天海不相信他敢這麼毀去眾人求之不得的東西。

  他敢。

  下一刻,沾染上了火光的卷軸已在朵湛的手中緩緩燃起,他甚至連考慮也沒有,直接就將它拿到燭火上頭燒給他們看。

  他回過頭來,笑得十分惬意,「毀了它後,普天之下就只剩我和聖上知道這張手谕裡究竟寫了什麼,你們若是想知道,不是親自去問聖上,就是得撬開我的這張嘴,不過我相信,無論你們怎麼做,你們絕不會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

  對於他的這個舉動,眾人皆猝不及防,在回過神來時,他們忙不叠地想趕在手谕灰飛湮滅之前救下它,但攔在他們面前的冷天色,卻阻撓著不讓他們前進半步。

  「別那麼心痛。」燒完了手中的東西後,朵湛拍拍兩掌,興致很好地看著他們一致死灰的睑,「方纔燒的那張手谕是偽,真的,並不在這裡。」

  冷滄浪緊咬著牙關,「你耍我們?」

  「是啊。」他大刺剌的承認。

  「下一任太子是你嗎?」冷天海不死心,就算被耍,他今天也要找出答案來。

  朵湛低低冷笑,兩手環著胸,在飄搖的燭影下,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

  冷玉堂將他的沉默視為否認,「倘若太子不是你的話,那是誰?」

  「冷天色。」朵湛沒理會他,反而朝冷天色勾勾食指,「鐵勒除了叫你來守住手谕之外,他還說了什麼?」

  冷天色有些不甘願地嘟著嘴,「他叫我來這裡聽你的命令行事。」

  「鐵勒是打算把你借給我嗎?」他心情不錯地盯著冷天色的臭臉,臉上笑吟吟的。

  「嗯,我奉命在這段非常時期效命於你。」也不知道那個鐵勒究竟在想什麼,居然就這麼大方的把他借給別人,一點都不考慮到他這個被使喚過來使喚過去的人的心情。

  得到了冷天色的答案後,他馬上換了張截然不同的臉孔,陰冷的下令,「既然如此,我要你把這些人全都給我弄走,並且讓他們今後再也不能踏進這裡一步,我不管你用的是什麼手段!」

  冷天色毫不遲疑,「是!」

  「天色!」在冷天色揚劍向他們走來時,他們忍不住朝他大叫。

  「我只是奉命行事。」

  受了幾處傷的陽炎,枯站在殿旁,對眼前的情況愣愣地回不過神來。

  怎麼......會這樣?

  冷家的人為了主子自相殘殺,這點他可以理解,但鐵勒......他要保住朵湛?還把心腹大將借給朵湛使喚?鐵勒不是向來跟其它皇子沒有交集的嗎?而朵湛也跟鐵勒沒有絲毫的交情和親情可言,朵湛也幾乎不認識半個西內的人,怎麼西內的主人,會千裡迢迢的派人來保朵湛一命?!

  他弄不明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他的雙眼微微瞥向靜立在一旁的朵湛,試著想在朵湛的身上找出答案來,但在接觸到朵湛噙著一抹笑意的臉龐時,一陣涼意,霎時自腳底直竄上他的背脊。

  朵湛知道,對於這一切,他什麼都知道,而且,他知道的恐怕還有更多。

  因為......他大胸有成竹和有恃無恐了,他那冷靜的模樣,就像是今晚發生的一切早已在他的掌握中,而他只是在等而已,他只是在等著來看這一場戲。

  他究竟還在等些什麼?

  望著朵湛的面容,陽炎赫然發覺,在朵湛身旁那修羅使者的泥塑,氣韻神態竟和他像得如出一轍,彷佛是由同一個模子復制出來。

  ﹒﹒﹒﹒﹒﹒﹒﹒﹒﹒﹒﹒﹒﹒﹒﹒﹒﹒﹒﹒﹒﹒﹒﹒﹒﹒﹒﹒﹒﹒﹒

  站在天王寺廣闊的候客大院內,楚婉遠遠凝望著朵湛在殿內深處面佛的身影。

  即使遍布整座天王守的親衛和武僧沒半個人攔她,她的雙足卻還是站在原地立定生根,遲疑了很久,就是沒有勇氣走進去。

  可是,她不得不來為自己要個心碎的理由。

  失愛的痛苦,旋生旋死,可縱使心再痛,絕望中那股殘余的力量仍推促著她,要她親自來面對這場變故。

  在夭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個心願,自始至終在她的心中從未變過,縱使此番前來可能會再度遭棄遭拒,但她還是要來,她還是要再來見他一面,因為她相信,若他來天王寺的理由是為了求得一個解脫而出家,那麼這次她還是可以在佛前將他拉回來。

  放下了心中無法收拾的傷愁和悲痛,在寧靜的夜裡,楚婉將朵湛拒婚的行徑思索了不下千百遍,並試著找出真正的主因。聆聽了旁人提出的種種可能性,她不禁要想,那個她心中已與她爭奪了十年的情敵是否再度回來了。

  十年前,當她還是個懵懂的芳華少艾時,朵湛首次走進她的生命裡,那時的他,正初近佛法,並有著出家離世的念頭,然而她的出現改變了他的意念,令他不但臨陣反悔不出家,反而在眾人的一片訝然之中將她迎進襄王府照料,而在五年後,他又向太子臥桑正式提出納她為未婚妻的宣告,並揚言此生非她不娶。

  但她知道,他的心中還是藏著某種不安,每每只要他想在佛前尋求一份寧靜時,他總會將自己關在禅堂裡數日,任憑任何人苦勤也不肯出禅堂一步,但只要她來到佛前,那麼他定會拋開手中的一切來到她的身邊擁她入懷。

  每當被他擁入懷中時,她總有一種被分裂的痛楚,因為他抱得是那麼牢、擁得是那麼緊,可是他有一部分的心卻還是不在她的身上,她的心底,更時常因此感到絲絲的惆怅、患得患失,因為與她爭奪他的人,並不是任何女人,而是佛。

  只要她將他拉離佛一點,不久後,佛又會再將他拉近些,這場奪愛,像一場永不止息的拉鋸戰,歲歲年年不停的上演著,因為佛的存在,她愛得既深刻而無望,但她不願被這個敵人擊垮,一敗塗地。

  傾盡所有可能,她將她最虔誠純摯的情愛捧至朵湛的面前,竭盡精魂不遺余力的來愛他,曾經,她相信,她是深得他所愛的,可是現在,她卻對一切都懷疑了起來。他的離開,讓她看見愛情的脆弱不堪一擊,和對他的不可失去,也讓她清楚的知道,一旦失去了他,她將再也不是她,而只是一株失去了魂魄的蓮。

  寶殿內,頭昏眼花的聽朵湛誦經誦了一整日的陽炎,在他停下誦經的空檔,總算有機會打斷他來向他一報他身後的大事。

  「王爺。」陽炎低下頭對坐在蒲團上的他輕喃,「她來了。」

  「趕她走。」朵湛連頭也沒抬。

  陽炎的眼中忍不住漾滿同情。「但她已經在外頭站了一日了......」為什麼要這麼殘忍?為什麼他變得這麼徹徹底底?他知不知道外頭的那個女人是誰?那是他的心呀。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他淡淡重復。

  「你就去跟她說說吧,就算是......就算是讓她死心也好。」陽炎蓦地跪在他的身畔,兩手牢牢地捉住他手中的念珠,緊閉著眼向他懇求。

  他靜看著陽炎不發一語,許久過後,他站起身來,轉身筆直地走向寶殿殿門,直朝外頭苦候的楚婉而去。

  「你來做什麼?」兩腳方在楚婉面前站定,他冷淡的音調也同時刺進楚婉的心底深處。

  湛就不會應了道人的那句話,走向殺戮的那一端,她不要他變,她不願讓朵湛因她而成為罪人。

  楚婉強硬撐持著搖搖欲墜的心,在他寫滿拒意的眼神下,逼自己梗澀得難以發聲的喉際,別再這個時候背叛她的勇氣。

  她微弱的輕吐,「給我一個理由。」

  「我不能給。」

  「你真的不要我?」難以遏止的淚霧在她的杏眸裡泛起。

  望著她蒼白憔悴得令人心疼的面容,無窮無盡的掙扎在朵湛的心頭狠狠地翻攪著。

  不見她,是因寫他怕會克制不住自已,不顧一切地擁她入懷;不給她理由,是怕在這布滿各派人馬眼線的地方,只要稍露口風,那麼他的心血就將全盤白費。

  如果可能,他真想拭去她眼中的淚,告訴她......告訴她什麼?他什麼也不能說,說了,不過是為她惹來殺身之禍罷了,縱使他有多麼想要她,但目前的他,不能要,他不要她死。

  這片天地可以毀滅,這個人世可以傾覆,他可以放棄所有,卻不能放棄她,只要她能平安的活著,只要她可以遠離他會帶給她的死亡,他可以走,他可以絕,也可以狠,他更可以將自己推陷進日復一日的摧心鞭笞裡。

  「回答我。」等不到他的答案,楚婉忍著刺目的淚,再次把話送到他的面前。

  朵湛的眼瞳有些閃爍,聲音也顯得很悠遠,「還記得你曾對我說過的誓言嗎?」

  誓言?

  在她的心兵荒馬亂之際,她有些憶不起她曾對他說過什麼誓言,他問的是哪一句?而他又為什麼會提起?他不是已經對她心死愛絕了嗎?又怎會在這當口突然問起她那些過往的溫柔?

  「記不得,那便罷了。」朵湛眼中的暖意迅速消逝,並且決絕地旋過身,「你走,別再讓我看到你。」

  楚婉強迫自已轉過身去,不看他再度離她而去的模樣。

  只因為,怕看見他的臉龐,會心痛欲裂;怕在他再次轉身離去的背影裡,會無聲落淚。

  閉上眼,依稀還可以聽見他在池畔熱烈傾訴的誓言,午夜夢醒,尚可感覺到他殘余的體溫,但那些都已不再存在,在他離去後,她的生命裡只剩下一片虛空。

  為什麼愛情是這樣子?傷人至此,還要人好好活著。

  躲在寶殿殿門內偷窺的冷天色與陽炎,在楚婉孤零零的站在大院裡時,望著她心碎的身影,他們不禁為她感到心酸。

  「沒想到你家王子是個鐵石心腸的人。」看了外頭的那一幕後,冷天色感慨萬分地一手搭著陽炎的肩,啧啧有聲地搖首大歎。

  「他不是那種人,不許你這麼說他!」陽炎馬上反駁他的話,怎麼也不肯承認,也不願有人這樣說朵湛。

  冷天色一手指著外頭,「事實擺在眼前。」

  「他有苦衷的......」陽炎喪氣地垂下頭來喃喃低語,無限痛苦藏在他的眼眉之間。「他從不是那樣的人,他一定有苦衷的......」

  從前,朵湛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身為武將的他,看過屍鴻遍野、看盡朝中炎涼,唯有在朵湛的身上,他找到了平靜和真正的生活。

  待在朵湛身邊的日子,與世無爭、無眾無求,外頭縱有大風大浪,只要靜看著朵湛的那一雙眼眸,任誰的心都會平定下來。因為朵湛,他甘心放棄一切功名,成為朵湛身邊一名小小的親衛侍官,只因為朵湛的心是那麼地溫厚仁慈,深懂人性的脆弱,也因此總是格外溫柔地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他相信,朵湛絕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可是這一切全都變了,就只因為一道手谕,眼睜睜的,他看著朵湛一再傷害最深愛的人,甚至連個理由都不給,令他簡直不敢相信,也難以接受。

  他深深同情楚婉,不知該怎麼去想象楚婉所受到的傷害,因為楚婉給予朵湛的愛,這些年來他都看在眼底,他更知道,沒了朵湛,楚婉根本就不知該怎麼活下去,可是,他卻什麼忙都不能幫也幫不上,因為,現在的他再也不明白朵湛那顆誰都觸不到的心。

  「朵湛。」冷天色在朵湛走入殿內時,馬上代陽炎沖口問出這句話,「你有苦衷嗎?」

  「你......」在朵湛的冷眼朝他們掃過來時,陽炎忙著想摀住冷天色的大嘴。

  冷天色推開他,「別藏了啦,干脆就大大方方的問出來,總比大家都悶在肚子裡納悶來得好吧?」畏畏縮縮的,他在怕什麼呀?問個問題又不會死人。

  朵湛看著他們兩人寫滿不解的雙眼一會,也覺得自己是該知會這兩人一聲,免得這兩人會在過於同情楚婉的情況下,不小心壞了他的大事。

  「陽炎,去外頭看著,多留點神。」他抬首看了看四下,決定先清出一個不會有第三者聽見的空間。

  「是。」沒被留下來旁聽的陽炎,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街命而去。

  在陽炎轉身出去好一會後,壓抑不住滿肚問蟲的冷天色,迫不及待地挨在他的身邊問。

  「為什麼你會忽然臨崖勒馬不娶她?」像那種傾國傾城的大美人,能夠娶到她,就要向祖上多燒幾注香偷笑了,換作是他的話,不管是為了什麼,他也要把那種會把全天下人迷死的女人娶過門。

  朵湛冷冷瞥他一眼,「娶了她,讓她陪我死嗎?」

  「死?」冷天色呆在他的話裡,兩眉不住地朝眉心攏緊。

  「現在全朝的探子和刺客都集中到我這來了,我連自己是否保得住都是個未知數,何苦拖著她一塊下水?」

  那一道手谕,引來無數帶著殺意的人恐怕是天朝有史以來最多的一次,就連當初太子臥桑遭襲時,人數也沒來得這麼多,今日他或許還能看得見朝陽,但他可不知,明日他是否也能看見暮霞。

  冷天色頓時恍然大悟。原來,他......「你放心,我會顧全你這條命的。」片刻過後,冷天色態度忽然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並義薄雲天地拍拍他的肩,「我將自北狄帶來的親衛精兵包圍了整座天王守,再加上這寺裡的武僧可是出了名的凶狠,只要你留在這個庇難所,我保證,你絕對不會有性命之憂。」

  「你當然會顧全我,不然鐵勒會要了你的命。」對於他的熱情,朵湛並不怎麼搭理。

  他無可奈何地垂下頭來,「對......」要是朵湛掉了一根頭發,回去北狄後,他相信鐵勒會很樂意用五馬分屍或是更多不人道的酷刑來伺候他。

  答復完了他之後,朵湛拍開他的手走向佛座。

  「喂,你就這樣讓她走?」冷天色喊住他,伸手指向外頭正准備離去的楚婉。

  他回過頭來,「不然呢?」

  「即使是為她著想,但你也沒必要這樣傷她呀。」好好的跟她說清楚不就行了,干啥一定要采取這種激烈的手段?他有沒有想過,女人最是不能傷的,就是心。

  他遠望著楚婉離去的背影,「我若做得不夠絕,那些人不會信。」

  「但你看看她那模樣,你......你真的不向她解釋嗎?」他真的很怕,要是楚婉禁不住打擊,一時想不開......「她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罷。」朵湛垂下眼眸,攤開掌指,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的掌心。

  雖然可以理解,但冷天色還是覺得他的作法不妥當,「可是她......」

  「她會等我的。」

  「等你?」冷天色又是一愣。

  「反正現在說了什麼也不能改變任何事實。」他不想說得太多,又把自已縮回那片沒人知道的天地間,「別問了。」

  「你早就盤算好了?」聰穎的冷天色眼中亮起一絲光彩,「你是不是已經計劃好了這場騙局的退路,等風頭過了後,你就會把她找回來或者娶她是不是?」

  他卻搖首推翻他的話,「不是等風頭過後,而是等我行動之後。」風頭?這朝野中的風浪永遠也都不會有平靜的一天。

  「行動?」冷天色一個頭兩個大,「什麼行動?」這回他又是在打什麼啞謎?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朵湛並沒有正面回答他,轉首看向殿中大佛的側影,緩緩地,形成一種等待的姿態。

  ﹒﹒﹒﹒﹒﹒﹒﹒﹒﹒﹒﹒﹒﹒﹒﹒﹒﹒﹒﹒﹒﹒﹒﹒﹒﹒﹒﹒﹒﹒

  楚婉不知道自已是怎麼離開天王寺的,她也不知道在走回來的這一路上,有多少路人以訝異和驚艷的眼神看著她,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總覺得整座京兆似浸泡在層層的淚水裡,一切景物看來是令人如此心灰,也無法泅泳而出。

  刻意讓心靈放空,不讓任何回音在她的耳畔回響,她在外頭漫無目地的走著,好希望熏暖的南風不要停,就這麼吹散她所有的記憶、吹去眷戀,和緊纏著她不放的心痛,把一切都抹去。直至天色黑了、雙腳累了,她才疲憊地回到府內,避開了所有探詢的目光,將自己關在閨房內對著一室婚禮的嫁妝嫁物發怔。

  看著房裡存放的喜服嫁裳,她還記得,在那日,她曾歡歡喜喜地將它們穿戴在身上,而同樣在那日,她也曾心痛欲絕地將它們自身上卸下,辜負了這似水流年來每一日舉針刺繡時的待嫁心情。

  鴛鴦、彩鳳、百合,依舊色彩斑斓的嫁裳靜靜地放在妝台上,在紅融的燭光下明燦生輝,似在靜谧無聲的夜裡提醒著她,她失去了什麼。

  她的淚忽然湧了上來,怎麼也掩藏不回眼眶裡,恣意在她頰上奔流傾洩,將她苦苦壓抑住的巨大傷痛徹底釋出。

  這些日子來,她刻意讓自己過得麻木,不讓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再因朵湛吹皺一池春水,可是那一切的過往,苦的、酸的、甜的、痛的,歷歷在目,彷佛才剛發生又像已逝去了千百年,總會在夜半她最孤寂無依時,自回憶裡跳出來,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中盤旋不去,有時會讓她痛得掉下淚來,不如該如河背負這沉重的負荷再繼續把日子過下去,讓她只能看著過去的傷痕不知所措。

  即使人人都告訴她,過去的,無論再怎麼美好,也是過去了,如果要遺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恨,那麼她只要全心的去恨朵湛,她就能再度找回她的生命。

  可是她不能,對於朵湛,她從沒有過那一絲一毫的念頭,即使他再怎麼傷她,他曾堆滿了她心頭的愛意還是會把他的所作所為洗去,令她困在恨也不是、愛也不是的泥庫裡動彈不得,又不能求個解脫。

  還記得你曾對我說過的誓言嗎?

  楚婉怔怔地抬起眼眸,耳鼓密密地充斥著朵湛今日那句忽來的問句。

  她曾說過的誓言?

  在頰上的淚已涼後,楚婉的神智從不曾像此刻如此清晰,她的心池,像是濃雲褪去的天際,把被掩蓋住的一切全都敞露出來。她想起來了,那日,在一池未綻的蓮荷旁,她曾對朵湛說過......我會在你的心頭上烙下一個烙印,讓你永遠都惦著我。

  我會等,我會一直等到你回頭來尋我。

  分明曾對著他的心起誓過的,那時她怎麼會忘了?

  轟轟的心跳聲直響在她的耳際,有些遲來的莫名欣喜,緩緩滲入她晦暗的心房,沖淡了她執意蒙蔽的哀傷,為她的心頭點亮了一盞明燈,將那些藏在朵湛身上而她一直看不兒的部分照亮了起來。

  他是故意的,若不是還對她有心,他不會故意問她那句話。

  只是,他為何要那麼做?

  止不住的寒意泛上她的心悄,楚婉緊緊環抱著自己,蓦然對這一切發生在她身上的來龍去脈有些明白,但在明白的同時,也深深感到戰栗和悲哀。

  那日,舒河、律涵還有懷熾,他們在她耳邊說了、問了些什麼?對了,是手谕,他們會來看她,並不是因為朵湛的棄婚,更不是為了同情她的情境,他們只是想知道朵湛身上的手谕。但在那張手谕裡,究竟有著什麼值得他們那麼想得知的?

  不,或許她應該回過頭來問,那些沉淪在政海爭斗間的皇子們,他們想要知道什麼?

  他們只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

  「他知道,他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他要保命......」楚婉掩著嘴,在解開了這道謎題之後,不禁為朵湛所做的一切而感到不忍。

  終究,將他拉離她身邊的,還是朝政,不是她以為的佛,而他大概也早知道會有這一日的來臨,所以,他才會選擇走上絕情這途,狠心拋開了他身邊與他有所關聯的人,一個人獨自離開,好讓所有人不受他的牽連,不為他而喪命。

  但他怎麼可以?在他的這出絕情記上演時,他怎可以忘了要知會她一聲,邀她一起進入那場陰謀裡?他知不知道,無論是水裡來、火裡去,她都願死心塌地跟他一道的,他不可以就這麼獨自拋下她。

  該跟上去嗎?該不該快些跟上朵湛就要遠走的腳步,再一次回到他的身邊去?就在楚婉這麼想著時,道人深刻烙在她腦海裡的話語,卻在此刻竄進來......因你,他將不再是他,若你執意跟隨,那麼他將走回他原本該走的路途,再也不能阻止他殺戮的本心。

  因她......朵湛他......會因為她而變成那樣嗎?

  房門忽然遭人輕叩了兩下,推門而入的,是神色顯得怪異的楚夫人。

  楚婉暫時放下心中理不開的一切,不讓自己在這一刻作出任何決定。

  「你今日見到朵湛了嗎?」來到她的面前,楚夫人拉了張小椅坐下,欲言又止了大半天,才緩緩吐出這句話。

  「見到了。」楚婉把楚夫人奇怪的神色解釋為她是怕她再度傷心,所以才不想在她面前提起這個話題。

  楚夫人遲疑的看著她,「那......」見到了後呢?朵湛改變心意了嗎?還是朵湛又拒絕了她一回?

  「我很好。」她深吸口氣,拭淨臉上所有的淚痕,讓自已重新振作起來。

  很好?楚夫人百思不解地盯著她一臉沒事的模樣,而她的這句很好,也讓楚夫人不知該怎麼把接下來要告訴她的話說出口。

  「娘,你怎麼了?」楚婉看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似是瞞了什麼的模樣,不禁對她會在這時來找她的原因懷疑起來。

  她吞吞吐吐的,「有件事,我不得不來對你說說......」

  「什麼事?」

  「你爹他......」她頓了一會,在想到反正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干脆就豁了出去。「他打算將你嫁給長信侯。」

  楚婉張大了杏眸,「長信侯?」那個請道人來看她、並且與她爹走得很近的貴冑?

  「你爹擅自決定的。」她真的阻止過了,可是那情況,恐怕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

  當下,楚婉的心池掀起另一陣動蕩不安的巨浪,對這青天霹雳的消息,不知該怎麼接受,也不知為何會發生這種事。

  「為什麼要將我改嫁?」她一手撫著額,茫然地問:「就算我沒過朵湛的門,可我的名字也進了他的宗譜,要我改嫁他人,這豈不是叫我背上一個不貞之名?」

  楚夫人愈想愈惱,卻又無計可施,「我也這麼對你爹說過了,可是他還是在氣頭上,而且說什麼都不肯扯下他的老臉,所以旁人一慫恿他用這法子來報復朵湛,他也就胡裡胡塗的答應了。」

  對於朵湛的棄婚,楚向任不只是氣,他是恨,恨的是朵湛的無義,還有他所帶來的丑聞,而在那節骨眼上,偏偏長信侯又卯足了全勁在耳根子軟的楚尚任耳邊煽動,盡露奪人之愛的意圖,直想把將心儀已久的美人趁此良機占為已有,而楚尚任也甘心走入信侯的私心裡,只想藉由這個方法,也狠狠地打擊朵湛一回,並與長信侯聯成姻親,把這場棄婚所帶來的損失降至最小,好挽回他的聲譽,同時也向青雲攀上一階。

  「報復朵湛?」除了自己的心傷之外,楚婉根本就沒想過楚尚任的立場。

  「你爹現在對朵湛可是恨之入骨。」楚夫人邊說邊歎氣,「還真是應了那道人的話,這樁婚事,真讓咱們兩家思斷義絕。」

  楚婉忽然有些明了,那曾經存在她心底的問號,也在此刻得到答案。

  原來,恩斷義絕的,不是她和朵湛,而是他們兩家。倘若她執意要站在朵湛的身旁,那麼恩斷義絕的,即將是她與她的家人。

  「爹在報復朵湛時,可曾想過我的處境?」她喃喃的問,彷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我也叫他不要逞一時之快拿女兒的終身來賭氣,可無論我怎麼勸,他都不聽。」事情已經來不及挽回了,那個長信侯在一得到楚尚任的應允之後,就立刻向所有的王公貴冑發出他們兩家即將聯姻的消息,簡直就是要他們沒有反悔的余地。

  「我不嫁。」她來人世,就是為了要見朵湛一面的,除了他,她誰也不要。

  「恐怕......由不得你。」楚夫人難忍地別過眼。

  楚婉握緊了雙手,一字一字的將她的決心道出口:「我要等他。」

  她不再猶豫不決,她要履行她此生唯一的誓約。

  不管楚尚任決定了什麼,也不管她是否會被迫出嫁,就算必須與她的親人恩斷義絕,她也要等。她決定不追上去,她要停在原地等待朵湛,只要她不執意跟隨,那麼朵湛就不會應了道人的那句話,走向殺戮的那一端,她不要他變,她不願讓朵湛因她而成為罪人。

  「等誰?」楚夫人有些不明白,也想不出此刻她的心底還有什麼人。

  「朵湛。」

  「你要等他?」楚夫人緊握著她的雙臂,不敢相信女兒會為愛盲昏了頭。「難道你忘了嗎?他在你過門的那日拋棄了你!」

  她的眼神沒有一絲動搖,「我要等他,無論他曾對我做了什麼,我就是要等。」

  「婉兒......」楚夫人幾乎想怨起她的癡愚,恨不能讓她看清楚現實。

  「我答應過他的。」楚婉神態安詳得宛如一株不為所動的蓮,輕淡若無的笑靥,美麗地在她的面頰上泛起,「他可以對我毀誓,可是我絕不做個背約之人。」

  「不要那麼傻--」楚夫人才想勸她,卻被她接下來的話語給截斷。

  「不管要花多久的時間,就算老了、死了,我都要等,如果今生等不到他,那麼我就到來世繼續再等。」等待,是沒有時限的,在她說出那句誓言後,她就必須為她的誓言負責,因為,她一生只傾心這麼一回。

  楚夫人忍不住要問:「萬一你永遠都等不到他呢?」

  「不會的。有一天,他會回過頭來尋我。」她笑開了,眼眸裡懷著堅定的信念,「所以在那之前,我要等。」

  「傻孩子......」望著她不回頭也不會更改的堅決,楚夫人不禁摟緊她,暗暗將淚滴在她的肩頭上。

  楚婉柔柔地拍撫著她的背脊,唇邊帶著不悔的笑,「我是傻,但,我願為他如此。」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2:25 PM

第四章


  紅魚青磬不再作響,天王寺的大雄寶殿內,寂靜得像是死亡。

  這些日子來,總會在佛前誦經修性的朵湛,在這日的夜裡,雖然他在佛前面佛的身影依舊,但他口中的佛號宛如斷了線的風筝,自他的唇邊走遠,一夜未再大殿內回響起過。

  他的雙眼一直停留在壇上九盞蓮花燈上,不曾須臾瞬離。

  蓮似的花燈,在添了上好香油和燃起一撮火苗後,栩栩如生得就像是襄王府中珍養的一池蓮,如夢似幻的燈影中,微瞇著眼看去,更像楚婉清絕美絕的秀容,勾起他似平原跑馬的情意,令他怎麼也無法在佛前求得一片寧靜,即便他再三告誡自己不要想,可是他的心就是會忍不住的飄離。

  在那日她來見他一面之後,楚婉便不曾再度出現在他的面前,整整消失了她的音息七個日夜後,他的心煎苦難熬,怎麼也無法度過這一日又一日的漫長等待。雖知她的不再出現對她、和對他都好,可是真正要面對分離,那痛苦,又不是他所能承擔負荷。

  為什麼她不再來了?是死心了嗎?還是被傷得太過心碎?她會不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這裡,在他的心中也無什麼佛,現在,他只想見到她,只想擁著她,柔聲的在她耳畔說著一切都沒變,在她的淚珠再度落下之前告訴她,他還是她的朵湛,他還是那個將她深深藏在心底戀慕,十年來心念從未曾更改的情人,他是被逼的,他不是個七欲泯盡、四大皆空的佛前人,他是個愛恨啧癡皆具的凡人。

  但他,不能說。

  修個佛,或許需要十年、百年,方能得道;但愛一個人,卻不需要經歷漫漫歲月和試煉,只消一眼就能愛上。

  這道理!他懂,也明白,因此即使他再怎麼逃,他終究還是躲不開楚婉為他所編織的片片情網。可是,在政情和世局演變至今後,一切都如弦上箭,而他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只能照著這條已計化好的路徑繼續走下去,但獨自在這路上行來,他走得好辛苦。

  忍顧鵲橋歸路,有多少次,他多麼想回首看看被他棄在原處的楚婉,可那一雙雙在暗地裡監視著他的眼睛,又讓他不能回首,深恐將會害了她,他雖無情,但對象絕不是她,他不是負心之人。

  但他,還是不能說。

  只要知道她還好好的活在這片天際下,他會說服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現在他卻連半點消息也沒有,更不知道此刻的她是否安然無恙,這要教他怎麼定心?又教他怎麼繼續走下去?

  暗夜裡一陣風動,來得突然的風勢轉眼間吹熄九盞蓮花燈,令心戀難捨的朵湛忍不住伸出手想抵擋風勢。

  「楚婉......」

  「王爺,」陽炎邊嚷邊跑進寶殿裡,而在他身後,也跟著一個夜半不睡的冷天色。

  朵湛瞬間沉下了睑,揮去所有隱藏在他心底的秘密,也收回他忘情的模樣,不讓外人看出他內、心的任何動靜和波瀾,當他再度抬起頭來時,他又成了那個看似放下一切,卻無人能懂的襄王朵湛。

  「收到了什麼消息?」他站起身,順手拂了佛衣袖,漫不經心地問著猶氣喘吁吁的陽炎。

  「聖上下了诏,希望你打消出家的念頭入朝為官,聖上已經為你在尚書省隸下工部安插了職位,近日內你就得走馬上任。」

  「知道了。」一抹等候已久的笑意隱隱出現在他的唇邊,一掃先前他心中的煩憂。

  不准他剃度?企合他意,他本來還找不到理由可以避掉呢,還好就在差點要弄假成真的這當口上,有這道來的正是時候的聖旨在,這下子,他總算找到理由可以走出這座鎖住他腳步的天王寺。

  陽炎愈想愈覺得古怪,「你要答應?」他向來不是拒絕為官的嗎?以前無論聖上再怎麼叫他入朝,他就是全盤拒絕,怎麼這一次他卻改了心性?

  他聳聳肩,「聖旨不是下來了嗎?」

  「慢著!」冷天色高高舉起一掌大聲喊停,「在你作任何決定之前請先讓我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朵湛好笑地看著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你確定你真的有法子離開這裡?」這家伙不會忘了他現在是什麼身分吧?入朝為官?那不就是要離開這裡?他到底還記不記得他身上有著什麼東西?

  「你怕我一旦離開這裡就會失去了保護殼?」他笑笑的問,知道冷天色擔心的是什麼。

  冷天色用力的向他點頭,「我怕你走出天王寺後,恐怕就不能像現在一樣完整無缺了。」

  「王爺,他說得沒錯,現在在外頭......」陽炎也站在冷天色的那一邊,在此時高舉反對旗號,心底也是百般不願讓他出去。

  「外頭有多少人想殺我?」他到現在都還沒真正統計過那些數字。

  陽炎頭痛地摔著眉心,「柬西南三內的人都想得到你身上的手谕,而三內的精銳,皆已傾巢而出。」

  「你聽見了沒有?」冷天色兩手緊握著他的肩,面色凝重地對他大叫,「全朝的人都想要你身上的手谕,還有那麼多人等著要殺你,你要是走出這裡半步,就沒人能保得了你!」朵湛是想玩他的命呀?不要鬧了好不好,要是保不住朵湛,他也就跟著玩完了。

  「放心,西內會收留我。」朵湛推開他,掏掏有些聽不清的耳,慢條斯理地扔出一個讓他們兩人措手不及的炸藥。

  「西--內?」陽炎不可思議地揚著眉,忽然覺得自己的心髒好象有些不夠力。

  他、他......在這三內分立的時刻,他哪一內不加入,偏要加入西內?他是忘了西內大明宮是三內中最為黑暗的一方嗎?不怛上頭有個殺人不眨眼的鐵勒,下面還有個一手把持著西內的獨孤冉,要是他去了那裡,那麼他鐵定有去無回!

  冷天色則是緊按著飽受刺激的心房,「給我等一下......」

  朵湛不以為意地看著他們兩人呆愣又有些接受不了事實的模樣,不但不同情他們,反而還在臉上露出一抹冷笑。

  喘過氣的冷天色,不置信的問號拉得長長的。

  「你......要投效西內?」怎麼事前都沒有人告訴他這個西內人?

  「我已經致書告知了西宮娘娘,我將投效西內大明宮。」他徑自道出他已做過的事,同時也覺得他們的擔心很多余。「到了西內後,自然會有另一批人保護我,也無人敢動我一根寒毛。」

  陽炎憂心忡忡地緊皺著眉,「可是西內裡有個獨孤國舅,一旦你去了那裡,只怕他......」獨孤冉之所以可以在西內獨大不是沒有理由的,只因為,他太擅長鏟除與他搶權的人。

  「去除掉獨孤再。」朵湛冷冷地哼了哼,彈指就朝冷天色交代。

  沒有心理准備的冷天色,臉色直接被他嚇成死白。

  「什--麼?」這就是他的作法?他竟比獨孤冉更狠,直接就想干掉會阻礙他的敵人。

  「想辦法做得干淨點。」朵湛根本就不管這件事是有多麼為難冷天色,陰陰地掃他一眼後,還仔細的對他指示,「我知道這事不好辦,因此我不管你用的是什麼方法,總之,你可以從現在開始部署了。」

  他......他怎麼突然換了一張睑孔?這真的是那個襄王朵湛嗎?

  冷天色害怕地拉著陽炎的手,兩人畏縮地躲到一邊,完全無法理解這個前一刻還在笑著的人,為什麼下一刻就可以說出這種話來,而他想,朵湛會說出這種話來,也一定會要他去做。

  「怎麼,辦不到?」朵湛嘲弄地問。

  「不......不是。」不敢在這時候挑戰他權威的冷天色,遲疑地向他搖首,並且小心翼翼地啟口,「我、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啊。」他們兩個干嘛抖成那樣?

  冷天色顫顫地指向他,「你不是九位皇子中心地最仁慈的一個嗎?」慘了,在來之前沒事先打聽清楚這位皇子的本性,搞不好這回他遇上的又是另一個殺人大魔王。

  「仁慈?」朵湛嗤聲冷笑,「你聽誰說的?」這十年來,他演假的,難道都沒人看出來嗎?

  「不是這樣嗎?」冷天色趕緊回過頭問著身旁跟了朵湛多年的陽炎。

  陽炎緊抱著化為一團漿糊的腦袋,苦悶地朝他低叫:「我已經不太清楚了......」他不認識那個人!

  冷天色還是不願相信,「可是......可是你念佛的原因,不就是因為你的本性善良嗎?」難道外面的每個人都說錯了嗎?

  「別太抬舉我了,我之所以會念佛,不過是想來佛前逃避而已,這與什麼本性無干。」本性?他真正的本性就壓抑在佛的表面下,他不過是用佛來暫時束縛著他自己而已。

  「他......」冷天色再度回過頭看著陽炎,手指著朵湛啞然無言。

  陽炎摀住雙耳,「不要問我,我也是在今日才算認識他。」

  冷天色頓時換了張臉,火氣也突然冒了上來,「既然你根本就不是佛門中人,那你為什麼還要特意躲來天王守?你知不知道我們全都以為你要剃度當和尚?你怎麼可以這樣誤導我們?」

  「我喜歡騙人不行嗎?」僅只是一句話,當場就讓另外兩個男人差點氣瘋。

  「你......」冷天色張牙舞爪地伸出雙手,而陽炎則是在他背後死命拉住他。

  「全天下的人都想殺我,不用點借口保命,我等死嗎?」朵湛還說得頭頭是道,並嘲笑起他們的愚蠢,「躲在這裡,看誰能動我?」只要留在這後宮三位娘娘以外,其它勢力都無法觸碰得到的天王寺,任舒河和津滔再怎麼神通廣大,他們也別想碰他半根寒毛。

  陽炎終於搞清楚了狀況,「難道這只是障眼法?」

  「正是。」都說得這麼清楚了,還不明白?

  「陽炎。」朵湛收拾起所有的笑意,轉過身正色地對陽炎慎重地囑咐,「這陣子全面派人看牢天王寺上下,在我進西內之前,絕不能發生任河意外。」只差一步了,他要確保萬無一失。

  「我知道了。」

  他再揚手拍拍冷天色的肩,「獨孤冉的事,你可以慢慢進行,在我准備好之前,我不急。」

  冷天色卻是猶豫不決,「但,獨孤冉是鐵勒的親舅舅......」殺國舅,死罪。但不照朵湛的命令執行,那麼就換他要倒霉,而且這事也沒向鐵勒通知一聲,鐵勒會准朵湛動他的親人嗎?

  「就是因為他與鐵勒有著血緣關系,所以我才要除掉他。」換作是鐵勒在朝內,鐵勒定會因獨孤再的身分而無法動手,既然鐵勒無法做,那麼就由他來。

  「你是想要毀了西內嗎?」冷天色愈想愈慌,同時在心底已經預見了西內將因他而大亂的情況。

  「不。」朵湛徐徐道出他真正想要做的是什麼,「我要重整西內。」

  「重整西內?」他們兩個想都沒想過他會有這個念頭。

  「獨孤冉把西內握得太牢了,他似乎忘了,西內真正的主人是鐵勒而不是他。」朵湛抬起一掌,冷意四散地握緊了拳宣告,「我想,我有必要讓他明白這一點才行。」

  陽炎杵著眉心,「可是西內一但沒有了獨孤冉,往後該由誰來代鐵勒掌舵穩住西內?」現在西內能與其它兩內在朝中保持三內分立的情況,獨孤冉的功勞可算是不小,要是沒了獨孤冉,恐怕西內根本就撐不到鐵勒回來。

  「我。」朵湛愉快地報出西內下個接班人將是誰。

  「你?!」他們兩人的眼珠子死定在他身上。

  他意氣風發地揚起下颔,「在鐵勒回來之前,我將會是西內大明宮的新主人。」

  西內,是維持這國家穩定性不可或缺的支柱,而獨孤冉,則是腐蝕這支柱的蛀蟲,不除掉獨孤冉,西內遲早會因此而癱垮下來,在東內與南內勢力與日俱增的這個時刻,他必須盡快進入西內並統整西內的人脈政力,將西內改頭換面淘汰換血,重新儲存並建立新的政治資源,這樣鐵勒才能在太子之爭上真正站穩腳步。

  而他,只要進入了西內並且掌握了實權後,他就不須再與楚婉分離兩方,那時的他,將無人可摧、無人可擋,他更可以安心的將她接進大明宮,留在身邊由他來守護,到時,他將不會再有任何後顧之憂,楚婉也不會再掉一顆眼淚。

  在朵湛把話說出口後,有陣子,大殿裡聽不見任何聲響,就連風聲,似乎也止息在幽夜裡。

  陽炎不禁打了個冷顫,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朵湛眼底的殺意,和勢在必為的決心。

  聖上的那道手谕......究竟是挖出了個什麼人?

  而讓這條殺戮本性盡現的亢龍出世,聖上和世人,真的不會有悔嗎?

  ﹒﹒﹒﹒﹒﹒﹒﹒﹒﹒﹒﹒﹒﹒﹒﹒﹒﹒﹒﹒﹒﹒﹒﹒﹒﹒﹒﹒﹒﹒

  揮別座上的佛,昂首跨出大雄寶殿殿門,迎面而來的,是盛夏炙人的艷陽。

  在朵湛奉旨准備入朝的這日,領了西宮娘娘懿旨前來親接朵湛進大明宮的西內禁軍,與冷天色所帶來的北狄親衛,將天王守內外織羅成一張嚴密的武力保護網,讓久未出寺的朵湛,終於能再度在陽光下自由行走,總算能離開這雖是安全卻也同時困住他的天王寺。

  寺門外,等待迎他入宮的宮辇已掀簾而起,他也知道,那些等著他步出寺門的刺客和已在形成中的政敵,也都在外頭等著他。

  統整好西內禁軍與北狄親衛的冷天色,在把一切都打點完畢,打算親送朵湛登上宮辇時,不意朝寺門外觀禮的人群一望,在人群裡找著了一張久日未見的熟面孔。

  望著人群中的楚婉,冷天色不安地在嘴邊咕哝。

  「她怎麼也來了?」不好,她什麼時候不來,偏偏挑這日來,萬一朵湛因她而在人前露了什麼馬腳那要怎麼辦?

  正要登上宮辇的朵湛也見著了她,順著他的眼,他停下了腳下的步伐,不再朝前舉步。

  「王爺?」不明所以的陽炎抬首看著他,總覺得他這樣暴露在大庭廣眾下不太妥當,直想要催他快點乘上宮輿。

  朵湛不知道該怎麼移動他的雙足。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卻覺得千秋萬世都已在他身上走過。

  這些日子來,在等待和思念的每個眨眼瞬間,他日夜所渴望的,就是再見她一眼,再好生看她一回,以安定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心。然而就在她出現後,他又覺得,這太像一場輕易就會幻滅的泡影,只要一眨眼,她就將消失,而他又會再度回到那日日翻攬的情海裡翻騰。

  他靜靜望著一步步朝他走來的楚婉,她的模樣變了,原本就不豐腴的瓜子臉似乎更加清瘦了,但那雙秋水翦翦的杏眸裡的水色,還是藏有著他記憶中的亮澤,但卻不復見先前她因他而生的傷淒之情,也再找不著半分淚意,她看來,似乎已經走出了她的悲傷,又變回了從前的那個楚婉。

  只差一點,他幾乎想臣服於心中的那股沖動,將她拉回他的身畔來,就這樣帶著她一塊走,可是現在的大明宮裡比外頭更危機伺伏,他不能冒險帶她進宮。

  「我知道你要走了。」楚婉在他的面前站定,望著他游離不安的眼瞳,清晰地說明來意,「今日我來,不是來留你的。」

  他有絲怔愕。從前,她是最反對他入朝的人,而今,她怎麼一反初衷?

  她的唇邊綻出他想念的笑,「我是來告訴你,我記得我的誓言,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守著我的誓言,也必然會做到。」

  一股暖意緩緩滲進他的胸臆裡,心中那塊因她而產生的空寂,又再度綿綿密密地被她填滿了,在她瑰麗的笑意中,某種感激在他的眼眸深處悄悄被勾曳出。

  依然是她,最了解他的人,依然是她,她知道他的苦處,所以特意前來安定他的心,也體貼地不在人前拆穿他,她會等的,不管......慢著,她剛剛說什麼?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她能發生什麼事?

  朵湛沉著臉,伸手緊捉住身旁冷天色的手臂。

  「襄......襄王?」被他掐得有點痛的冷天色忍不住皺緊了眉。

  「去查清她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朵湛將他拉來身側,以細微的音調在他的耳邊吩咐。

  「查她?」他怎麼會突然蹦出這個指示?

  他冷意飕飕地掃向冷天色,「馬上去。」

  「這就去、這就去......」不想領教他火氣的冷天色識相的轉身就走。

  就在冷天色的兩腳離開朵湛沒多遠時,想再催促朵湛登與別再拖延時間的陽炎,才想走過來提醒朵湛,卻蓦然發現,在宮與兩旁羅列的西內禁軍中,有兩名禁車靠朵湛特別近,還未斥退他們越矩的舉動,蓄勢待發的他們,卻已將兩眼牢牢定在朵湛的身上,並在下一瞬間拔刀沖向朵湛。

  亮晃晃的刀影中,陽炎霍然明白,他們不是想奪得手谕,他們是想毀了手谕,好讓朵湛即使走出這裡,也有口不能言,而秘密,則將隨著朵湛永遠被埋葬!

  「王爺!」陽炎邊出聲示警,邊飛快地拔刀攔下其中一人。

  「該死......」聽兒陽炎的叫聲,未走遠的冷天色迅速回頭。

  猶把心思放在楚婉身上的朵湛,在回過神來時,一道軟嫩的女體不顧一切的撲向他,並且轉身鬼他擋攔,當他抽出隨身的佩劍刺向她身前的來者時,來者的刀鋒也已抵達楚婉的額際。

  在一切驟止,來者的攻勢結束在趕至的冷天色的手上時,一滴溫熱的血液,悄悄滴落在朵湛緊握住楚婉的手臂上。

  他緊張欲窒地將她扳過身子來,眼瞳失焦在她兩眉之間。

  在她黛眉之間被刀鋒劃破的那一道血口,像是柔細似雪的眉心上貼了朵艷紅的火焰花钿,只是,絲絲的鮮血,正順著她的面頰緩緩淌下,一滴一滴,重重地擊向他的心房,令按捺不住的他,理智幾乎在眼前的這一幕全然愧堤。

  「為什麼要為我擋這一刀?」朵湛緊握著她的雙臂,嘶啞地問向神態看來安詳自在的她。

  楚婉伸手摸了摸額際的傷口,知道並無大礙後,雲淡風清地對他嫣然一笑。

  「我說過,我要在你的心頭烙下一個烙印。」

  他怔忡半晌,沖動地伸手想將她拉進懷裡,但她卻推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刻意在人前與他保持距離。

  「這是我留給你的烙印。」她以幾不可聞的音量告訴他,「我要你的這雙眼,除了我之外再也無法看其它人。」如此一來,他將永遠不會忘了,在大明宮外,還有一個人在等著他。

  朵湛忽然發現,在今日之前-他從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有熱度的,像是兩叢灼灼燦亮的星火,正在她明媚的眼瞳裡隱密地燃燒。

  他的魔,是朵烈焰,將會燒盡......不是,他的魔怎可能會是她?她是他的水中蓮,不是心中魔,她不是。

  胸膛劇烈起伏,彷佛心房正被一股不知名的烈火熊熊燒灼著,來得突然的憤怒充滿了全身,他用力壓下,在混亂錯雜的思緒裡,命令自己不能因一時的不忍一棋錯走全盤皆輸,那些不得不割捨的情緒,他必須決然斬斷。

  「起程,進宮。」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朵湛再度拋下了她,轉身登上官輿。

  「但她......」陽炎遲疑地看著楚婉。

  「進宮!」

  ﹒﹒﹒﹒﹒﹒﹒﹒﹒﹒﹒﹒﹒﹒﹒﹒﹒﹒﹒﹒﹒﹒﹒﹒﹒﹒﹒﹒﹒﹒﹒﹒﹒

  大明宮紫宸殿下了朝的朵湛,心亂如麻地在寢殿內來回走著。

  此時他無心去想今日在朝堂上,那些兄弟在看向他時眼底所存著的問號,以及是否藏了推衍不出的陰謀,他也憶不起當他與獨孤冉同站在西內一側,獨孤冉那張充滿陰驚的雙眼,是否想當場將他吞噬下腹,而底下的朝臣們,又是帶著多少出乎意料之外的神情正盯著他瞧。

  他只記得楚婉額上的傷。

  喉際極度焦渴,像是咽下了燙喉的火融焚漿,蜿蜿蜒蜒地下了腹,一路竄燒至他的腹裡,再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熱、無一處不像被焚蝕,燒得他無法自抑那來得莫名卻又殘留不去的憤火,更無法將它排遣而出。

  她故意的,她明知道他將因此而內疚自責一輩子,因他,她不但傷了心,還破了相,其實根本就不須她來烙印,他的心早已烙上了她的名為她徹底淪陷了,他怎可能再把雙眼停留在他人的身上?為什麼她不相信他?為什麼她還要這麼做?

  在來向他報告完今日行刺的主使者是誰後,冷天色就一亘緊攢著眉心,不知所措地站在遠處不敢靠得他太近。他那面無表情的陰沉模樣,令冷天色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這恐將是暴風雨襲來前的寧靜。

  比預期中更快的,不願讓朵湛進入西內重心共享政權的獨孤冉,派人滲透了西宮娘娘所屬的西內禁軍,打算讓朵湛在有機會踏進大明宮前,便先一步地決定提前在宮門外將他鏟除掉。但任誰也沒想到,獨孤冉在事敗之後,竟還能忍著滿腹的肝火,與朵湛共同站在朝堂之上。

  朵湛沒說他對遇刺的這一事有什麼打算,在知道主謀者是誰後,他就不發一語,只是一個勁地保持沉默,任誰也沒法猜得出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麼。

  「襄......」冷天色開口想喚停他踱來踱去的腳步,但嘴裡的話卻硬生生地止住,兩眼飛快地掃向窗外蟄伏的人影。

  人影瞬間一閃而逝,冷天色拔腿要去追,卻被朵湛已然掀起的火氣給制止。

  「不用追了。」朵湛沒好氣地揚高劍眉,「同處一個宮檐下,還需擔心不知道指使人是誰嗎?」

  冷天色慚愧地以指刮刮臉頰,「下回我會留意的......」大明宮裡的探子跟蚊子一樣多,就算他能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他也沒辦法每回都把他們揪出來。

  「誰說還有下回?」他陰涼地問,俊容像是覆上了十層寒霜。

  「啊?」在他冷冽的眼神下,冷天色不禁懷疑他所蘊藏的風暴,是否就要釋放出來了。

  朵湛揚手一揮,「就由小處做起,去把獨孤冉手底下的眼線全都除了,一人不留。」

  冷天色深深倒吸一口氣,猛然抬首緊盯著他,胸口緊郁著,不知該怎麼喘出下一口大氣。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朵湛森涼地淺笑,再也不控制心底的火勢,「我不要這宮裡還留有別人的雜草。」

  「你的心好狠......」

  朵湛像陣陰狂的旋風直刮至他的面前,大聲地把話一字字地擲到他的臉上。

  「你以為愚仁愚義就能為鐵勒在這大明宮內開創出一片天地來嗎?你以為不反咬獨孤冉一口,我們就能落個不會身首異處的下場?還是你認為我們手底下的人,不出三日就會全部被獨孤冉派人密殺得不存一人,而我們也將在暗中被無聲無息的處理掉,這樣會比較符合你心地善良的作法?」

  還沒進宮就被獨孤冉給行刺一回,進來了後,無論他做了什麼,時時刻刻都被人看牢釘死,他甚至連這座紫宸殿都走不出去,而往後,他還要再遇刺幾回?他一日不死,獨孤冉便一日不能心安,在這生死關頭上,他若不心狠手辣,即是坐以待斃,他打哪去找第二條命來葬給獨孤冉?

  冷天色被他駭人的氣勢壓得吐不出半句話來,卻又不能否認他所說的每句話都是對的。

  朵湛的臉上更是寫滿厲色和愠惱,「想死,你可以繼續堅持人性本善,但若想在大明宮裡活下去,下回在別人的刀子捅進你的心窩前,你可以考慮是否該先把你手中的劍刺過去,好留你自己一命!」再這麼不濟和不合作,他就直接把冷天色扔回北狄,叫鐵勒親自宰了他。

  他的額際沁出冷汗,「我明白了......」

  「明白就盡快去把我們的人力部署好。」朵湛立刻將他早就盤算好的一切都交給他去打點。「除掉那些雜草後,不管是我的紫宸殿、西宮娘娘的養心殿,我要連獨孤再的雲霄殿也都納在我的掌握之中,無論是多麼微小的細處,都得全面控制好不漏疏失,並且安排我們的人手盯牢這宮內所有的人,我要萬無一失!」

  冷天色張大了嘴,結結實實地開了一次眼界。

  好......好可怕,他的腦袋怎麼動得那麼快?開口閉口問,他就已經把在西內站穩的道路鋪出來了?他......他早就想好一切了?在他肩頭上的麻煩和煩惱有那麼多,他是怎麼有時間去想這些的?這個人太深藏了,難怪鐵勒什麼皇弟都不挑,就偏偏挑上了他,原來是鐵勒太過明白自己所找來的是哪一種猛將!

  「還不去?」朵湛不滿地瞥向他生根不動的兩腳。

  「我這就去辦!」消受不起他另一回合火氣的冷天色,慌慌張張地趕在他又翻臉前先一步走人。

  但沒多久,他又苦皺著一張睑慢慢地踱回朵湛的面前。

  「那個,就是......就是關於你要我查的那件事......」慘了,這下跑不掉了,可是不說又不行。

  「哪件?」

  「楚婉。」他戰戰兢兢地小聲報上。

  「她怎麼了?」朵湛立刻一把將他給扯過來。

  「楚婉就要成親了。」冷天色小心地掰開他的手,先將他推至桌案邊坐下,為他斟了碗茶消火,並與他保持一段距離後,才把下文說完。

  他震愕得張大眼,「什麼?!」

  「她近日就要下嫁長信侯。」冷天色愈說愈覺得恐慌,兩腳直往後退,「那個長信侯今日還去府裡探視過她的傷,並說他不介意她......」

  木頭悶沉的斷裂聲,頓時自桌案上傳來,一掌捉陷桌案一角的朵湛,緊繃著全身的力氣,難以遏止那自心頭湧上來的顫抖。

  這就是楚尚任報復他的方法?楚尚任竟比他更絕,居然棄情義不顧,還想用這個方式折磨他!

  楚尚任分明知道楚婉是個知命順命的女兒,所以這件來得突然的婚事,定是罔顧她的意願強迫她下嫁,但以他所知,楚婉這輩子只要認定一個人心願就不會再更改,她是絕不會答應這件婚事的,但,她為什麼不求援?她為什麼不來找他?難道連她也要棄他而去嗎?

  不,不是這樣的。

  在那張美絕的容顏為他沾上血漬之前,她穩定他心神的誓言,才自她的嘴角輕輕逸出,柔軟地停樓在他的耳底深處,她不是個背信忘情之人,她是......她在等他。

  她在等他來救她。

  「我......」冷天色怕怕地看著被他捉陷一角的桌案,「我大概是打聽錯了,我再去探聽清楚......」

  還未腳底抹油,又猛又急的掌風,瞬即拍抵冷天色才一手摸上的殿門。

  冷天色膽戰心驚的回過頭來,「你......你認為楚尚任是當真的嗎?」

  「他是當真的。」性子那麼烈又甚重顏面的他,絕對做得出這種事。

  「那......」

  「她何時過門?」朵湛伸手抹了抹睑,絲絲的冷靜又溜回他的眼底。

  「你想做什麼?」他該不會因此而瘋了,接著就去做什麼傻事吧?

  他定定的開口,「搶回來。」十年來,他不曾讓她遭受過任何風雨,而十年後的今日,他也不允許她就這樣被扯離他的世界。

  「搶回來?」冷天色低聲怪叫,「你不是拋棄她了嗎?在這節骨眼上你要把她搶回來?」

  他握緊了雙拳大吼:「是我的,就是我的。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碰她!」

  「不行不行,這樣一來你的計劃會因此全亂了!」冷天色急急搖首,兩手按著他起伏劇烈的胸膛,希望他能把話收回去。

  朵湛一掌掐住他的頸項,「那就快去把我交代的事辦好,馬上去除掉大明宮裡任何一個可能會危害到楚婉性命的人,你若是在她成親那日之前做不到,我第一個就拿你開刀!」

  「我......我......」他哪辦得到啊?他又不能隨隨便便在大明宮的後院挖個坑,然後把那些人全都推進去坑了。

  冷不防地,陽炎的聲音自殿門邊傳來。

  「我去做。」他轉身關好殿門,走至那兩個糾纏在一起的男人面前。

  「你?」朵湛有絲訝異,從未想過主張和善及事事求全的陽炎,他口中會說出這種話來。

  陽炎忽然在他的面前單膝跪地,兩眼靜望著侍奉了多年,也讓他得到了求之不得的夢想,讓他再度對人世重燃起希望的朵湛。

  「為了你,我什麼都願去做。」失去了楚婉,朵湛就只是一條失了心的亢龍,只要能找回從前的朵湛,或是能讓朵湛在這大明宮裡生存下去,他願重披戰甲重拾屠刀。

  朵湛沒有開口說什麼,伸手想將他扶起時,他卻執起朵湛衣衫的一角,將它放在額際喃喃地對朵湛起誓。

  「你的雙手不須沾滿血腥,那些,全都由我來替你擔。」

  「陽炎......」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2:26 PM

第五章


  長信侯目瞪口呆。

  所有人也都始料未及,僵木著表情,愣愣地看著冷天色帶著大批親衛包圍長信侯府,浩浩蕩蕩闖進張燈結彩的府內,先派人將府內參宴的賓客集中在一處嚴加監管,再進入正准備行拜天地大禮的大廳,打斷正進行的婚禮,將裡頭的閒雜人等清除至角落之後,便一人仗著劍獨站在廳內等人。

  站在行拜天地之禮大位前的長信侯,在冷天色帶來了一室沉重得化不開的靜默之後,忽地覺得身上的紅蟒袍有些濕,胸前的結彩也有些緊,今他有些躁動不安和難以喘息,但靜立在他身旁身著一身喜紅嫁裳的楚婉,身影卻安靜得像一池不會流動的水。

  隨著時間的逝去,除了在座觀禮的舒河與律滔之外,沒有人知道冷天色在等誰。

  「襄王?」當朵湛的身影出現在廳門前時,眾人嘩然聲四起。

  舒河嘴邊揚起一抹笑,「終於把你引出來了。」給他躲在大明宮裡那麼久,總算是看他有所行動了,今日果然沒有白來。

  「老七?」風淮滿臉詫愕,「他來這裡做什麼?」拋棄楚婉的人,怎麼還會在今日來此?

  「靜觀其變吧。」律滔在椅子裡伸了個懶腰,一手杵著下颔,滿臉笑意地看著即將發生的事。

  風淮雖是照著律滔的話,捺著滿腹的好奇乖乖在堂上坐著,可是,他卻覺得眼前的朵湛看來有些陌生,也讓人感到有些心神不寧。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朵湛的外表是文儒飄逸的,在眼眉之間,總是流露著心平氣和令人感到安適的氣息,可今日,他在叢叢燭火下看不見往常的那個皇弟,他只看見朵湛褪去了簡單的文臣裝束,樸素簡約的儒衫消失了,換上的是一身白底金繡的白虎袍,高高束攏的發髻露出了一張清瘤冷俊的面龐,而面龐上,則有著一雙從未看過的銳眸,溫意不再,卻是寒冷四散。

  聆聽著朵湛沉穩的腳步,自廳外一步步踱近她,楚婉旋過身,輕輕扯掉覆面的紅巾,抬首靜望朝她筆直前進的朵湛,每當他愈靠近她一步,她的心跳得便快一分。

  僅只數尺之遙!她卻覺得在這段距離裡她所盛載的相思,在他的目光下又鮮活了起來,而對他的思念,是種泛遍心梢的苦藥,在經歷過長久的煎熬過後,才能等待出它的芬芳。

  彷佛可以看見,那座分隔著他們兩人之間的海洋,在這個片刻似乎消失了,那些在黑夜裡揪心的等待,也在這一刻全都獲得報償。

  帶著有些萌生的外表,他從另一個世界來找回她。

  帶著他的誓言,他將她曾經碎成片片的芳心全都拾掇而起,將她重新塑拈成一株他掌心裡的蓮,而她所失去的魂魄,也在他的眼瞳中紛紛回到她的身上。

  當朵湛走近她時,輕淺的笑意在楚婉艷紅的面容上浮現。

  「我一直在等你。」

  他立即將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一手拿掉她發上的鳳冠,另一掌熟絡地來到她的纖頸之後,稍加使力,她便如一朵輕盈的紅雲棲至他的懷裡。

  大廳裡靜得毫無一絲聲響,在鳳冠唧當墜地時,清脆的回音,幽幽地旋繞在喜氣依「朵湛!」就近站在他們兩人身畔的長信侯放聲大吼,整個人好似正在地獄裡接受焚心之火的燃燒。

  朵湛抬起頭,稍稍松開雙臂間過於牢密的擁抱,占有式地將楚婉置在胸前攬緊,無視於周遭人們難以置信的目光,帶著她就要往廳外走去。

  長信侯揚掌攔下,「你想做什麼?」

  他輕瞥一眼,「帶她走。」

  「你憑什麼?」在眾人前,就在眾人面前做出這種事來,還想在他大喜之日帶走他的新娘?這個不速之客無權這麼做!

  「憑她是我入了宗譜的妻。」

  長信侯震聲大嚷,暴怒之下,伸手就要將她奪回來。

  「她也是我今日過門的妻!」高堂、貴客都在,也都見證著這一場婚禮,無論先後,這株傾城名花都是他的!

  下一刻,冷天色的長劍已涼涼地擱在他的頸項上,不但制止了他的躁動,同時也讓廳裡的人深深驚喘。

  朵湛好整以暇地瞠睨著長信侯怒紅漲紫的面容,興味盎然地揚高一雙劍眉。

  「小小一地之侯,就憑你,也想與我皇家奪人?」彈指之間,就足以讓這個小侯飛灰湮滅了,憑權論勢,誰能從他的手中奪愛?

  「你......」長信侯緊咬著牙,忿忿地抬眼望向高座之上的楚尚任向他求援。

  「婉兒!」楚尚任被逼得不得不站出來,首先斥喝的,即是又再一次令他聲譽全毀,或者更一塌塗地的楚婉。

  「這世上,我只嫁他。」楚婉沒有離開朵湛的懷抱,微偏過芳頰,一字一句地說出她自始至終未變過的心願。

  楚尚任氣極攻心地走下來,才想靠近她時,冷天色手中的劍頓時一轉,又令他趕緊止住腳步。

  「你是想置我的顏面於何地?」這事傳了出去後,他再也無法在京兆立足了,她便是不知生育之情、養育之恩,她也不能這樣待他。

  額際有些灼熱,已被婚程累了一日的楚婉一手撫著激跳的心房,稍微推開朵湛轉身正對著楚尚任,讓他看見她眼底的決心。

  「在我與朵湛成親的那一天,我就合該與這世上的其它人恩斷義絕,而這樣,對每個人都好,誰都不會為了誰而為難。」

  那些牽連在她生命中人們的線,在朵湛第一次接她進襄王府時,早就斷了,即使這些年來她再怎麼與親人聯系,也索不回那些已被愛情取代的親情,如今,只不過是徹底了結而已,她不要兩難。

  「你......」楚尚任沒想到她竟為情性烈至此。

  「今生未盡的孝,來世女兒再還給您。」她深深朝他鞠首,久久,都不肯起身。

  察覺她不對勁的朵湛將她拉回懷裡,看她疲累的眼眸已然合上,他立刻轉首看向冷天色,而冷天色則是朝門外的人招手,命人快些把停在外頭的坐辇抬進府裡來。

  「反了,成何體統......」座上觀的風准再也忍不下去,兩掌壓向椅座就想起身阻止這場鬧劇。

  身旁的律滔卻揚手拉下他坐回原位。

  「五哥?」風淮不解地看著他。

  「不要阻止他們。」觀察了朵湛許久的律滔,神色嚴肅地向他搖首,「現在的老七,你惹不起。」

  「但......」不阻止?難道就這樣任朵湛做出丑事來嗎?

  「長信侯屬西內,西內的事,就由他們西內人自己去解決,這事你別插手。」那兩個搶人的男人同為一內同為一人效命,終究還是要碰頭的,既然事不關己,那就少管一事是一事。

  「西內人?」風淮還不知道這個消息,「老七投效了西內?」朵湛不是說什麼都不加入黨派的嗎?

  「沒錯。」也才知道的律滔,有些頭痛地揉著兩際。

  在律滔頭痛之時,也在高位上的舒河睑色也沒好到哪裡去。

  「你也別輕舉妄動。」他警告地握緊懷熾的手臂,不讓身旁的懷熾不識相地下去闖禍。

  「一旦楚婉被帶走了,那麼這世上就再也找不到可以牽制七哥的人。」懷熾的語調裡帶著心急。有楚婉在,那麼他們還可以在楚婉的身上下功夫,若是楚婉被收進了朵湛的保護網裡,只怕以後會動不了朵湛。

  舒河糾正他的錯誤,「楚婉不是老七的弱點,她是老七的動力。倘若動了楚婉,只怕老七會不顧一切的全都豁出去,到時,咱們每個人都要吃不完兜著走。」

  「難道就這樣放過這個機會?」

  「來日方長。」舒河緩緩靠回椅裡,含笑地交握著十指,「人,都是有弱點的。」

  「朵湛!」在朵湛打橫抱起楚婉大步邁出廳堂時,留不住人的長信侯在他身後大叫,伴隨著他的,是眾人同情的眼眸。

  舒河仔細看了長信侯臉上的神情一會,而後睑上的笑意,逐漸加深了。

  是的,一切都還未有定論,在賭局殘了揭盅之前,誰輸誰贏,都還未可輕議。

  ﹒﹒﹒﹒﹒﹒﹒﹒﹒﹒﹒﹒﹒﹒﹒﹒﹒﹒﹒﹒﹒﹒﹒﹒﹒﹒﹒﹒﹒﹒﹒﹒

  「他本來就要投效西內。」

  律滔氣定神閒地開講,並且在開口說完這句話後,看著站在眼前的男人,果然如他所料訝異地張大了嘴。

  搞不清楚朵湛和楚婉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也弄不清朵湛為何會不顧人言地去搶婚,更加不知朵湛早已加入西內的風淮,雖然是不怎麼想搭理朝中黨派之事,可是為了今晚那個行為反常到極點的朵湛,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還是來到了律滔的冀王府裡找答案。

  「本來?」風淮緩緩拉高了音量,對律滔劈頭就告訴他的這句話,心中泛滿了疑惑。

  該不會全朝的人都知道朵湛要投奔西內,就只有他這個消息不靈通的人被埋在鼓裹而已吧?

  「對,本來。」律滔點頭輕哼,「或者也可以說是他本就應該要投效西內。」

  「老七事先告訴你的?」看他說得那麼笃定,風准忍不住要懷疑素來不跟任河人聯系的朵湛,打破了以往的慣例和他在私下有所交集。

  「不是。」他要是早知道了,他哪還需要頭痛?

  風准這就想不通了,「那你怎麼知道?」

  「推論推出來的啰。」律滔邊拉著他往書房走邊說:「而且接我的推論,在老七投效西內之後,不管是東內還是南內,都將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不是不知道嗎?怎麼愈說愈玄?

  他後悔萬分地歎了口氣,「早知道那道手谕會引出這種人來,我寧可父皇從沒下過那道手谕,就這樣繼續讓我們猜下去。」

  雖然說,還是沒人知道朵湛身上的手谕裡寫了什麼,各方人馬的重心也都還擺在下一任太子是誰上,可是現在他已經沒初時的心情去知道手谕裡的名字是誰了。

  放眼望去,這朝裡,到處都是一尊尊正在過江的泥菩薩,而他,很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尊。

  「好端端的,你干嘛突然冒出這些有的沒的?」風淮納悶地盯著他極其難得出現的沮喪臉。

  他揚起眼,「想不想聽聽一些連朝中探子也采不到的秘密?」一個人守著秘密是很難過的,而且讓風淮知道的話,說不定他往後會多對朵湛留神點,而他也可以省了一些力氣。

  「你又四下派人監視了誰?」風淮最受不了的就是他們這些為了個人私利而在手底下所做的卑鄙作法。

  「沒,只是我的一點小研究而已。」他含笑地揮揮手,拉著風淮來到書案前,伸手把堆得滿桌的東西挪至一邊,在桌案上清出一個空間來。

  「研究?」風淮*緊了一雙劍眉,訝看著桌上的。算工具和書經。

  「這是臥桑以前常研究的易理。」律滔拿起一本被翻得有些泛黃破損的書本在手中揚了揚,「這兩日我看了很久,終於明白老七是個怎樣的人。」

  「老七還能是個怎樣的人?」那個弟弟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樣,根本就不需要藉用什麼易理就可以看得出是個什麼樣的人。

  律滔偏頭微睨著他,「你不覺得他變了嗎?」今晚的朵湛,可讓他們這群人得對他重新改觀了。

  回想起今晚朵湛搶婚的手法,和他那副讓人說不出哪不同卻又古怪的模樣,風淮也不禁有點遲疑。

  「是有點......」到現在,他還是對朵湛那令人覺得陌生的眼眸感到有些不安。

  「我想,恐怕就連臥桑在棄位之前,他也沒看出老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連臥桑都瞞得過,代表朵湛在這上頭可是下足了功夫。

  「別扯遠了。」聽得一頭霧水的風淮拒絕讓他把問題愈堆愈多。「這跟臥桑又有什麼關系?」

  律滔笑咪咪地朝他伸出一指,「你可能不知道,臥桑之所以能夠放心棄位,那是因為他自以為非常了解他的八個皇弟,為了要棄位棄得無後顧之憂,他可是曾經徹頭徹尾把咱們八個人都卜過算過一遍。」

  「誰告訴你的?」

  「東內以前跟在臥桑身邊的太子少傳。」現在那些人都換到他的身邊來了,他要知道這種小道消息再容易不過。

  「臥桑在研究過我們之後呢?」他記得臥桑對於卜學和占卦這方面的能力是很強的,但就不知臥桑到底得到了什麼心得。

  「他漏了一個大患。」律滔臉上的笑意霎時走遠,「而那大患,就是老七。」

  「一派胡言......」風淮聽了轉身就要走。

  「別急著不信我,聽我說完吧。」律滔忙著把他拉回來押回椅上坐下,並且翻開手中的書頁攤至他的面前,指著上頭開始對他講解,「哪,就先照排行來看吧。數字中,七,乃勝蛇吃人之象。勝蛇於六神當中,主妖怪橫禍。」

  「這又怎麼樣?」他挑挑眉,極力捺著性子。

  「再來,他的名。」律涵又翻出另一本書,根據上頭對他解析,「朵湛的朵字!字中有白虎,字中有白虎者,吉事反成凶。」

  風淮怔了怔,「白虎......」

  他還記得,今晚換了裝扮的朵湛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身上所流淌的氣息充滿了肅殺,幾乎找不到從前那溫和的影子,反而像頭蓄勢待發的......「白虎於六神當中主喪災戰事的凶兆,而萬物喪災獵殺皆在秋,而秋又屬西。所以老七會投效西內,本就是順天、應天而行。」

  一口氣說完研究心得的律滔,在發現聽講人的表情有些怪異,也好象沒聽進去後,他不滿地揚高了眉,「你不信?」

  風淮忙搖首澄清,「不,不是......」他是相信卜算巫能之事,也相信造字者所創造出來的每個字都有著深含的遠義,只是......這也未免太過巧合了。

  「有這頭白虎在,咱們天朝將會不安寧了。」反正這種東西本來就很難取信於人,所以律滔也不管他信不信,他邊翻著書頁邊自顧自地說著:「只要有了老七的投效,這下子鐵勒簡直就是如虎添翼,而西內的霸權,也都將落進老七的手中,我看西內很快就會追上東南兩內,我得小心一點才是。」

  「你忘了西內還有個獨孤冉。」風淮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安感,勉強把心神拉回他的話頭上,「獨孤冉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政權拱手而什麼都不做。」

  律滔淡淡輕哼,「他當然不會,他攔老七都來不及了。」

  「照你的意思,獨孤冉曾對老七做過什麼?」他都還沒有擇日為獨孤冉所涉嫌的多件謀刺案開審,獨孤冉又在私底下對他的兄弟們動手腳了?

  「他已經派人行刺過老七一回了。」律滔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不過你放心,老七沒事,有事的將會是獨孤冉。」

  「為什麼?」獨孤再在西內勢大力大,他還會怕一個剛進西內的朵湛?

  「古有言,在白虎旁,不死亦即傷。」他對獨孤冉的未來很不看好。「獨孤冉要是個聰明人,他就該離老七愈遠愈好,不然他可能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件事該不該告訴舒河呢?南內的人若是跟獨孤冉一樣不對朵湛當心點,恐怕南內就將有飛來橫禍了。

  「瞧你把老七說得像妖怪一樣,他哪是那樣的人?」風淮翻翻白眼,動手把桌上的書冊全都收起來,「你別和臥桑一樣都被這些易理給迷昏頭了,我和老七做了那麼多年兄弟,在他身上,我根本就看不出來你說的那些。」

  律滔鄭重地望向他的眼,「他不是妖,他是魔。」

  勝蛇、白虎,亦六神亦魔物,若是擺對了方位,即鎮守之六神,但若錯置其位,則為魔。

  而這兩者,皆在朵湛的身上,並各自擁有一片光明和黑暗。

  一直以來,朵湛將自己放在可以修束的一方,用仁義修善來維持和平的表相,用佛性來壓抑內心深處強大的殺戮野性,可一道手谕卻破壞了這一切,讓掩藏的人無法再掩藏,被迫不得不在性命因此而危殆之前放手一搏,投入了本就該屬於他的方向裡,一旦讓這頭白虎回到他該去的天地正司其職,到時,殺戮歸殺戮,而能夠阻止他的人,恐怕將再沒有。

  因為他的眼神,風淮覺得胸坎裡的心跳忽地變快了,隱隱約約的,那在他心湖裡的不安,像層層圈圈的漣漪,逐漸飄浮擴大。

  「無論你信與不信,總而言之......」律滔拾起桌上一枚用來卜算的銅錢,定眼凝視著它,「咱們天朝裡,有個魔,他藏了十年也被佛壓了十年,就不知這個魔,他現在醒來了沒?」

  ﹒﹒﹒﹒﹒﹒﹒﹒﹒﹒﹒﹒﹒﹒﹒﹒﹒﹒﹒﹒﹒﹒﹒﹒﹒﹒﹒﹒﹒﹒﹒﹒﹒

  在曾經後悔過之後,他就已然清醒並知道他將來的路該怎麼走。

  讓他清醒的,是那場舊夢。

  每回踏進它,那一切他極力想遺忘的,卻總是歷歷在目,彷佛像是昨日剛發生的一般,它發生的時間,就是在夏日裡,和今夜一樣是吹著南風的季節,可是那風中,卻有著火焚的味道,以及怎麼也掩蓋不掉的血腥味。

  當時,他還只是個皇七子,一個對朝政充滿理想、對國家和自己充滿希望的小小皇子,方要在朝中展露頭角,還不知道他所背負著的是什麼,也還不知佛與魔。

  夏日初臨,那年的夏日京兆異常地炎熱,煥人的南風,像種隱隱待發的不安正在醞釀中。

  不安的種子爆發於淮南一帶的襄城,來得措手不及的瘟疫,毫無預兆地降臨襄城,疫情猶如洪水猛獸,轉眼之間便吞噬了襄城,城民皆藥石罔救,不出半月,襄城已是死城一座。恐慌四處在淮南一帶蔓延,淮南的百姓深恐自己的城鄉將成為下一座襄城,欲逃離疫情地帶的百姓紛紛攜家帶眷遠離淮南,於是,流言四起,流民也四竄。

  地方官的急報迅速湧進京兆,淮南一帶的疫情震驚朝野,柬西南三內六相,在徹查後發覺疫情僅限於襄城並未擴大,緊急在翠微宮商議之後,向聖上進谏火速派兵南下焚襄城以減疫情病種,以免疫源散播出襄城而染了鄰近的其它城鄉危及更多百姓,而在焚城之後,三內再設法逐步澄清流言安定百姓之心。

  聖谕立即撥下,接旨者為刺王鐵勒與初近朝政的皇七子朵湛,在接旨當夜,鐵勒便撥兵帶著朵湛起程南下。

  可是在抵達襄城之際,他們才發現,他們所得到的消息並不正確,襄城尚未完全成為一座死城,在襄城中,不但城民未因疫情而死盡,還有些身子較為健壯的城民奄奄一息地滯留在城內等待救援,或是尚未病發或染病。這樣一來,手執聖谕的朵湛,反倒不知該拿那些未死的城民怎麼辦。

  雖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朵湛是很想抬手網開一面,讓未染疾的城民們出城到別的地方接受照料,不讓城民留在這裡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手焚燒了他們的家園,但同樣也是負責執行聖意的鐵勒卻執意不開城門打算直接焚城,無論他再怎麼為那些殘余的城民請命,鐵勒就是絲毫不為所動,仍舊是要照旨行事。

  在鐵勒的一聲令下,城中病死的、奄奄一息的、染了病的、未染病的百姓,在夏季進入陽光最好的那一日,被大批官兵集中至城中的都邑府,可是,朵湛還是認為事不至此,他不相信鐵勒會狠心到那種程度,一切仍有轉圈余地的。

  但在鐵勒下令著手封死都邑府,都衛官們找來粗重的鐵鏈開始鎖緊府門,好讓關在裡頭的城民一個都跑不了,並在府邊四處備好了稻草干柴,也將全城外圍都布設好桐油准備周全時,他不再確定了。

  站在部邑府內的廣場上,整座襄城尚存的城民就躺在他的腳邊,痛苦的呻吟聲、低號聲、苦苦求饒聲,一聲聲回蕩在他的耳際,他不忍心中有千百個不忍,怎麼也無法就這樣看他們被棄在府內,而後隨著大火的點燃命葬於此灰飛湮滅。

  不該是這樣的,他來這裡是為了止疫救災,但這根本就不是救人,這簡直就是一場謀殺!

  「在我們離開這裡後你就立即下令。」安排好一切的鐵勒踱至他的身旁,昂首環視著整座都邑府。

  「下什麼今?」朵湛回過頭來,聲音裡藏著恐懼。

  「焚城。」

  由他來下令?由他?為什麼要他來當劊子手?

  看著由自己潔白的雙掌,他不禁打了個冷顫。不,他不要沾上一絲血腥,這不是他該做的事,若不能保全他們,他也不要造孽,他是來救人而不是殺人的。

  「為什麼要由我來?」他急著想把責任推回去。

  「就是要由你。」鐵勒看出了他想實身事外的自私自利心態,「下令。」

  他直搖首,「不......」

  「不焚城,鄰近的城鄉將淪為下一座死城。」已經快至盛夏了,若不及時控制住疫情,等到南風一起,疫情會流竄得更快,必須在災殃擴大之前結束這一切。

  「但他們還活著啊!」朵湛兩眼泛滿心慌,雙手緊緊揪扯住他身上的镗甲,「你看看他們,他們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你怎能就這樣罔顧他們的性命下令焚城?」

  鐵勒瞇細了眼,「你究竟做不做?」

  「我不殺他們,我不殺人!」他大聲拒絕,拒絕讓雙手沾上一絲污點,拒絕背負一絲愧疚。

  鐵勒拉過他,抬起他的臉要他看清那些躺在他腳下的城民。

  「不殺他們,你以尢在經歷過這些災痛和生離死別之後他們還活得下去嗎?你又知道他們哪個人身上沒帶著疫源病種?若是讓他們帶著病種走出城,他們一人即可害死千百條人命,你的一念之仁將因此害死多少無辜百姓?而到時你又得多殺多少人、多焚幾座城?」

  冷汗涔涔滑下他的額際,「我......」

  「看著他,務必要他徹底執行聖谕。」鐵勒在他猶豫的當頭一把松開他,回眸狠瞪向身旁跟著他們南下執行焚城的部屬,「他若是沒奉旨照辦,我會連你們一塊燒了,就由你們陪著全城百姓一塊死在這裡!」

  「是......」知道鐵勒言出必行的眾人膽戰心驚的接令。

  「二哥!」朵湛追不回鐵勒大步離去的身影。

  「皇七子......」轉眼間,所有部屬紛紛在他的身邊跪下,「卑職等求求您了......」

  求他?不,是逼他。

  窒人的死寂盤旋在朵湛的身上,他茫然地看著眾人期待著他的眼神,也看著城民們充滿悸怖的雙眼。他該拿這些人怎麼辦?活活的燒死他們?他辦不到;叫部屬們先殺了他們?那樣他們還得再受刀劍之苦。

  「拿毒來。」過了很久,他終於開口。

  「毒?」

  他別過眼,用力喘息,「別讓他們痛苦,在焚城之前給他們服下......」

  在城民的眼中,朵湛看見他們眼底的希望漸漸淡了,最後籠罩上橫豎都逃不掉一死的淚光,眼看著地上的城民一被喂下摻了毒的水酒,有些是被迫的,有些則是心懷感謝,有些則在瀕死前掙扎。

  「幫我......」一名服下毒的男子緊揪住朵湛的腳,因毒性發作而痛苦地漲紫了一張臉龐。

  死得太慢,太折磨了。

  不假思索也沒有猶豫,朵湛面無表情地抽出腰際的佩刀,一刀刺向男子的胸膛成全他,但順著刀勢,腥甜而溫暖的血,像有生命的小蛇爬上他的腳邊,令血光中的他微微一怔,硬生生地止住手中未竟的刀勢。

  他在做什麼?

  為結束痛苦而讓他人更痛苦?為結束血腥而更血腥?

  在成全之下殺人,他成全了什麼?也許,他本來就是想這麼做的,只是他不想表露出來,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內心裡其實也是無情的,他只是需要有人給他一個借口或是理由,好來掩飾他的罪愆,好來讓他的內疚合理化,他只是想成全他滿腔虛偽的仁義道德而已。

  胸口灼灼燙熱,全身的血液集中在腦海裡翻湧,他赫然發現他在血光中看見自己擁有更多的殺意,和一份不該有的痛快感,這令他感到心慌,好想快點結束眼前的這一切,就這樣一把火燒光它,隨手拈熄這些生靈的生命,再把這些蓋在記憶底下,當作從沒發生過,可是他初開殺戒的雙手卻動不了。

  動不了,即使腳邊的男子發出淒厲的哀號,甚至緊捉住他的腳,十指緊緊陷入他的腿際,將他抓得皮開肉綻血跡斑斑以發洩此刻所受的痛苦,朵湛就是僵直著身體,整個人動不了。

  鐵勒的大掌蓦地覆上他的手,在刀柄上用力一使勁,一刀直剖至心房,俐落地讓那名男子在眨眼之間迅即斷氣,快得連一點痛苦也沒有。

  低首看著腳邊死去的男子,朵湛的眼瞳沒有焦距。

  「你愈仁慈,也就愈殘忍。」鐵勒氣急敗壞地捉緊他的雙臂用力搖晃,「而你最殘忍的,就是你的仁慈!」毒殺他們?為什麼不一刀給他們個痛快?

  朵湛惶惶顛退了幾步,像個被看穿的人。

  「不要躲!」鐵勒厲聲要他面對,「你以為雙手不沾血就不罪惡嗎?你以為袖手旁觀就表示你沒有參與嗎?」

  圖窮匕現,在鐵勒的眼眸下,他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而那被揭穿的現實,卻是那麼難以接受,他不想承認他是這樣的人,更懊悔他曾下了那個毒殺的命令,只因那道命令,它引出了一切。

  命部屬飛快地速決那些毒發的人後,鐵勒將他扯出城外,在他腦中一片空白時大聲地在他耳邊喝令。

  「下令!」

  朵湛無意識地低語,「點火......」

  望著被沖天烈焰一點一點吞噬焚燒的襄城,在朵湛的胸臆裡,好象有種東西也隨著那座城被燒盡了。

  殺一人,保蒼生,他殺了那麼多人,就能換得這個國家永遠的安康太平嗎,為了大我,他可以犧牲一座襄城的城民,那往後當他站在朝野上時,他若認為他理壯,而他人理虧,為成就那所謂的大義,他又會去犧牲誰?

  他不敢想,因為從襄城的經驗裡他知道,他做得出來,往後若是再遇上了,他定會再去做一回,而那時,他不可能再敢存有任何仁慈之心,為了彌補先前的過錯,他會毫不猶豫毫不留情。只是一日不再有仁慈之心,那時他將會成為什麼?他所身處的京兆,會不會成為下一座襄城?

  「我給你時間。」鐵勒一手搭著他的肩頭,意喻深遠地在他有些聽不清的耳邊說著,「等你想通了後,再來告訴我你將來的路要怎麼走。」

  焚城之後,淮南一帶的疫情總算是控制住了,朵湛也因此而受封勳由皇七子進爵為襄王。

  但他寧可不要那個榮衛王稱。

  襄王,這襄字,是他一輩子的陰影。襄城,並不是焚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而是在他的心版上!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像個一生磨滅不去的烙印,讓他在往後的每一日都要面對他是個劊子手這個事實。

  那年夏季,他跌入夜復一夜的噩夢裡,襄城的百姓們在他的夢境裡徘徊,所有人都在夢裡回過頭來,用至死不瞑的雙目赤瞪著他,無聲地控訴著他扼斷他們生命的毒殺。

  他們的身影,總是在熊熊的火光裡出現,然後在鐵勒所揮下的刀影中消失,一夜又一夜,逼他承認他的仁慈是多麼的殘忍。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擺蕩在該仁還是該義之間,未來所有的藍圖,成了一片空白。

  朵湛不再上朝,也拒絕為官,在他還不知將來的路途該怎麼走時,鐵勒早已帶著屬於自己的人,遠赴北狄去開創另一片天下,而他,卻不得不逃到佛前,甚至想出家以逃避那日日夜夜纏住他不放的噩夢,以及,他的後悔。

  同樣在那年的夏夜,在他的夢裡,多了另一道纖細的身影。

  是楚婉。

  她總是在他的夢裡婷婷地笑,用一雙不知曉世愁的水眸凝睇著他,像株奉獻的蓮,毫不保留地擁抱他一身的疲憊和孤寂,而她的病,讓他格外覺得生命是如此脆弱,是如此需要用盡心力來珍惜。

  因為她的需要,和那份被人倚賴的感覺,讓他曾經萬念俱灰的心房,因她而點燃了一盞明燈,開啟了他人生裡的平靜歲月,也讓他的噩夢遠去重拾生活。只是她照亮他生命的燈火,總是奄燃欲熄,讓他害怕他會有失去她的一天,為了她,為了他自己,他終於對未來作出了決定。

  在那年夏日的尾聲,朵湛端坐在佛前告訴自己......不做,那就什麼都不要做,徹徹底底把自己逐出事外,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沾染半分;若要做,他便要全力以赴,不牽念不優柔寡斷,他不要再有一次後悔!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2:29 PM

第六章


  頭一日,朵湛覺得紫宸殿的空氣是如此熏暖,夏日的南風輕巧地掀起紗簾,將殿外蓮荷的幽香輕輕飄送至一室裡,這味道,就像是楚婉的存在,他記得他總能在她身上找著這專屬的香氣。

  再次擰干手上的绫巾,一顆晶澈的水珠落至楚婉雪白的面頰上,朵湛躺在她身側半支著身子,手中的绫巾吸取了她頰上的水珠,滑過她粉白的頰、菱似的唇、以筆描繪過的黛眉,將她為嫁他人而施的脂粉全都卸去,還給他一張他日思夜念的容顏。

  動手褪去她一身喜紅的嫁裳,感覺她沁涼如絲的肌膚貼上他的,像道淺淺的清泉,徐徐滋潤了他已焦灼得欲炙的身心,這陣子來總無法傾洩的熱意自他的胸口散去,奇異地因她而平息了。他再將她發上的累贅物部除去,任被散濃密似綢的長發,淹沒了他們倆。

  朵湛收攏了雙臂讓她枕進懷裡,柔柔膩膩的每一寸雪膚與他緊密地貼合著,望著從在長信府合起雙眼就不曾再睜開的她,他並不想將她自釋放疲憊的睡海裡喚醒,大掌輕盈的覆在她的心口上,在感覺她的心跳已漸漸不再那般急促時,他緊緊揪鎖著的眉心終於松弛開來。

  只是,全身的感覺都很敏銳,像是經過長久的沉睡後剛剛蘇醒過來,每一根拂過他胸坎的發絲,都能扯動他緊窒已久的情緒,每一次淺淺吹拂的氣息,都能撩起記憶中那些為她儲存的深情。

  就著燭光,他的指尖來到她的眉心。

  她額上的傷口早已愈合,只剩下像朵火焰的紅疤,愈看,愈覺得它像道烙痕,每拂過一次,就更加在他心中烙上一回。

  這樣的她,他放不開的。

  以前他曾對她說過,他願放棄所有來與她長相守,可是到了後來,必須放棄的人,不是在西內逐步加緊握權腳步的他,反卻是她,而在她不畏流言尢他拋棄了親人名聲之後,他放不開。

  楚婉在他懷裡動了動,嘴邊逸出含糊的低吟。

  「別醒來。」朵湛修長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眼簾,催哄著她進入另一場夢境,「還不要醒來看清更正的我和這個世界。」

  她側首偎進他的頸項裡,在找著了可以安心倚靠的角度後,放心地吁了口氣,勻勻的氣息隨後緩緩傳來。

  對於她的安心,他的眼眸裡充滿痛苦。

  「一直以來,你所看兒的,只是我的倒影。你看不見,真正的我。」伸手撫著她白玉般的背,他在她的發際悄聲低喃,「你所愛的,是溫柔似水的我。我不願讓你知道,我並不是一池溫和的水,在我的血液裡,也有著和我兄弟們一樣斗爭的本性。」

  他藏不下去了,他不能否認這十年來,想離開她的念頭一再在他的腦中滋生著,他想過,與其讓她知道他的本性後離開,他寧願先一步離開她,這樣,她心中的朵湛就不會改變,可是她卻一再用全然信任的柔情相逼,讓他連將自己扯離她的力氣也沒有,不可自拔地掉進她的情網裡,想回頭,卻再也來不及。

  總認為,他能因她而改變,而這十年來,他也因她而變得不像是原本的自己。拋棄了以前的自我,他並沒有感到後悔,也極力不想走回從前在未遇上她之時的朵湛,可是一道手谕卻打亂了一切,闖進他的生活裡破壞他辛苦維持的平靜,讓他看清,其實他要走回原本的自我只需輕輕跨過一道界線,他根本就沒變,原始的野性仍好好地存在他的身上,只是暫時被束縛住了。

  而束縛著他的人,是她,一直都是她。

  可是現在,他卻再也不能為了她而還原成佛前的一池水,不想讓她知道卻又放不開她,他真不知,日後要如河面對她,他更不希望,會在她的眼眸裡找到一絲失望。

  「朵湛......」楚婉夢中的輕呓飄進他的耳底,一雙柔荑也將他更加攀緊。

  「不要後悔......」他深深響應她的擁抱,聲音消逝在她的貝耳耳畔,「你和我,都不要後悔。」

  ﹒﹒﹒﹒﹒﹒﹒﹒﹒﹒﹒﹒﹒﹒﹒﹒﹒﹒﹒﹒﹒﹒﹒﹒﹒﹒﹒﹒﹒﹒﹒﹒﹒

  「她人呢?」

  次晨夢醒,在床上找不著楚婉的體溫,也在寢宮裡找不到她的芳蹤後,朵湛顧不得自己的一頭亂發和不整的衣衫,著急地在殿內奔跑著,在轉身繞過殿廊時,差點撞著了想進來叫醒他的冷天色,隨後就一手把冷天色給扯過來質問。

  被人揪著衣領問話的冷天色,愣愣地一手指著外頭。

  「在院裡......」他是掉了什麼東西嗎?還是剛剛從哪一種噩夢裡醒過來?只是沒看到她而已,七早八早他的臉色就這麼嚇人。

  他的眼中寫滿焦慮,「有沒有人在她身邊看著?」

  「看著?」冷天色怪腔怪調地拉高了音量,「你還不能安心呀?這紫宸殿裡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人,不可能有人能夠動她的。」

  「你確定?」他還是很不放心,尤其在作了那個舊夢之後,那份多年不曾出現的恐懼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確定......」冷天色歎息連天地推著他回房,打算先幫他打理好再讓他出去找人。「陽炎都已經做到那種程度了,我還能不確定嗎?」

  聽他一說,朵湛這才想起在他面前消失了好一陣子的陽炎。

  在他將楚婉搶回紫宸殿前,陽炎已動手去做他所要求的事,在陽炎的行動下,布滿大明宮的密探已不復存在,獨孤冉引以為傲的人力監視網,也被朵湛的人取而代之,在大明宮裡,放眼望去的每一人皆是他們所安排的人手,任憑獨孤冉的雙手張得再大,也無法繼續一手遮天。

  然而,能這麼快就成事,藏在背後的手段自是見不了光。就算陽炎並沒有說他做了什麼,他也知道陽炎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陽炎呢?」在冷天色為他更衣時他緊蹙著一雙劍眉問。

  幫他穿戴好後,冷天色忙碌地梳著他的發,「他在擺平獨孤與部署在大明宮的人後,現在正准備該怎麼去招攏獨孤冉手底下那些對他忠誠不二的人。」

  「叫他停手。」他淡淡指示,「陽炎做不來的,那些事由我自己來。」朝中的那些人可不是隨便就可以擺平的,而且那些人也未必全盤都不可用的,當中還有將才和能臣,只要能收納招賢過來,也不失為善用人才的好法子。

  冷天色止住了手邊的動作,「你打算怎麼做?」

  「我會再告訴你。」他順手整了整衣衫,轉身就要出去找楚婉。

  「有楚婉在,你真的還要繼續做下去嗎?」冷天色忙不叠地追在他的身後問。

  朵湛停下了步伐,緩緩回過頭來。

  「我的目標不會改變,無論她是否在我身邊,我該為鐵勒做到的事,我一定會做到。」這個問題,他老早就想過了,可是無論他再怎麼想,他也沒有停手的打算。

  「你不怕她會因此而怕你?」鏟除敵人的方式,大抵不外乎那幾種,可無論是哪一種,只怕都會有損於他在楚婉心中的形象。

  出乎意外地,朵湛老實地承認,「我怕。」

  即使不進入西內、不因權謀斗爭而做任何事,他的雙手也早就沾滿血腥了,那......他為什麼還要害怕她知道?或許他仍在希望,在楚婉的面前,他仍然是她傾心全意信任的情人,如果可以瞞,他會瞞的,只是欺騙是張包不住火的紙,而他也不想用謊言來安頓她,他只希望,她不會在見著了他的另外一面後,有離他遠去的一天。

  冷天色頗訝異地看著他悠遠的眼眸,在印象中,感覺他好象變得有點人性了。

  他感慨地拍拍朵湛的肩,「現在搶也把她搶過來了,你離不開她,又怕她會因此而怕你,你到底是想拿她怎麼辦才好?」如果讓他的血液有了溫度的人是楚婉,那麼楚婉是非得留下不可,只是,該怎麼拿捏則是個困難的問題。

  「我不知道......」在曾經拋棄過她、傷過她的心後,他已經不知道她是否還跟從前一樣愛著他了,對於她,他有著大多的歉疚和不捨。

  冷天色歎了口氣,伸手輕推著他往外走。

  「去見她吧。或許見了她之後,你就會知道了。」

  ﹒﹒﹒﹒﹒﹒﹒﹒﹒﹒﹒﹒﹒﹒﹒﹒﹒﹒﹒﹒﹒﹒﹒﹒﹒﹒﹒﹒﹒﹒﹒﹒﹒

  葉上滑動的露珠滴落至水面,光影中,分不清是水是露。

  晴蒼無雲,一池的清香據滿水面,楚婉靜靜看著水中遍生的蓮。

  現在在她的身邊,什麼都沒有了,沒了親情也沒了以往與他人的牽系,只剩下一個朵湛,可是朵湛,卻又讓她覺得陌生。

  夜半醒來,見他在夢中呻吟、掙扎,在燭下凝視著他的睡容,她好想探入他的心底,問他,夢見了什麼?

  只是一段日子不見,她卻覺得他們似乎已經分別了數年,她幾乎都忘了,時間能夠改變一個人,她的等待,究竟等到了什麼?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嗎?

  朵湛的身影無聲地出現在池面上,她怔了怔,水色的杏眸固定在池面上的人影不動。

  「在看什麼?」他挨坐在她的身旁,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她沒有回頭,「你。」

  遲疑地,朵湛伸出手,以指輕輕轉過她水嫩的粉頰,看她迷惑的眸子游移在他的臉龐上。

  「你像個陌生人。」她涼涼的指尖順著他的五官游走,像在復習又像在重新認識,「很熟悉又很遙遠,就像我不曾見過似的。」

  她的敏銳慧心,令他暗暗心驚。

  她知道了什麼嗎?還是她看出來了?可在她的眼眸裡,他又讀不出什麼來。

  「你感到很失望?」忐忑地,他將緊束在喉際的聲音釋放出來。

  「不。」楚婉緩緩搖著螓首,「我曾說過,你有著我看不見的一部分,而那部分,是你一直藏著的。對於你所藏著的部分,我並沒抱任何期待,怎可能會有什麼失望?」

  朵湛不知道,在楚婉將這些話說出口前,他一直深深緊屏著氣息,害怕和期待在他的胸口形成一種窒人的緊繃情緒,令他喘不過氣來,但在她把話說出後,他顫顫地深吐出一口氣,像繃得太緊的弦獲得了松弛。

  楚婉輕柔似絮的身子,涼涼地熨貼在他的身軀上,讓朵湛忍不住埋首在她的發裡,關於她所有的點滴記憶,在她的身子一回到他懷裡時全蘇醒過來。

  他記得她喜歡他這般摟住她的腰,記得她喜歡靠在他懷裡,用她的小手撫摸他臉上的輪廓和線條,她喜歡偏著頭,凝睇著他親吻她一雙柔荑的模樣,她喜歡他深深地擁抱著她,讓她知道她對他有多重要......如果可以,他多想就這樣陪她到老。

  楚婉靠在他的胸前,輕蹙著黛眉,「我很懷疑。」

  朵湛的思緒被她拉日來,「懷疑什麼?」

  「朝中的事,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她輕輕推開他,仰起小臉,明眸直視他的眼瞳,洞悉的目光幾乎讓他無所遁逃。「我知道想要進大明宮或是在大明宮安然度日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我卻發現,你似乎適應這裡適應得很好。」

  從昨夜他至長信侯府搶婚時,她便察覺,她在他身上一直沒看見的那一面,似乎出現了。那時的他,倨傲自得、胸有成竹,俨然就是個握權之後的自信者,整座長信侯府裡沒有人攔他,因為無法欄也攔不下。就一個初入西內的朝臣而言,他太有把握了,而今早她在殿內所見的每個人,在面對她時,眼眸裡不是對她深懷著懼意,就是對她避而遠之,想必朵湛一定是對他們吩咐了什麼或是警告了什麼。

  無能者不會讓人害怕,朵湛會讓他們害怕,只怕是有著原因。

  朵湛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想說什麼?」

  「你根本就不是不谙政權手段,也不是什麼無才無能的襄王,這些年來,你只是不表現出來而已。對不對?」到今天她才知,他藏得太多了,也一直都在瞞她騙她。

  雖然沒料到她會這麼心平氣和地對他說這個他不想提及的話題,但他並沒有否認。

  她的眼中閃過一陣失落,感覺過往的煙雲,正逐步在消散中。

  「來到西內,這樣就能讓你一展長才,發揮你該有的實力嗎?」她還是不能了解,為何三內他要選擇西內,事實上,從他棄婚的那一日起,她就已經不再了解他了。

  他小心地閃過她的問話,「或許吧,這事要做了後才會知道。」

  冷不防地,楚婉在他的心湖投下一記大石。

  「進入西內,要先付出什麼代價?」獨孤冉是出了名的不能容人,而他卻能安然站在這裡,為了保命,他可以拋棄她,那麼為了進入西內,暗地裡,他又做了什麼事,政途若是踩著人一路走上去的,他是否已經踩著無數人才爬上這裡?

  朵湛沉默了很久,「我不想告訴你。」

  「為什麼?」她收回了指尖,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靜望著他躊躇不安的表情。

  「因為......」

  「怕我會因此離開你?」楚婉水眸輕輕流轉,清晰地映照著他所顧慮的是什麼。

  「你不會嗎?」他不再猶豫不決,全盤將自己恐懼拱脫而出,而後,等待著她的答案。

  「我不會離開你的。」她笑了,笑意裡帶著淒楚的淚光。「你忘了?離開我的人是你。」在她失去一切後,到頭來,他還是不相信她,而他恐怕也忘了,當時他傷她有多深。

  朵湛情急地想解釋,「我是因為......」

  「請不要再做第二次。」她一手掩住他的唇,低垂著螓首不讓他看,纖弱的身子微微顫抖,「我只能心碎一回......」

  多少夢回之際呼喚他的名,他卻幽然遠缈不聆聽她的祈求,那份痛意,說它散去了,其實還是不可磨滅地根存在心中,就因為她的善記,所以在每個等待的日子裡總是特別的愁腸百轉,而這些他都不會知道的,為了不讓他擔心,她把淚水都咽下,全都隱忍了下來,讓自己來承擔。

  但她也會累會痛,更會孤單不知所措,在人前要裝堅強等待,在人後惶然害怕他是否真會回頭尋她,倘若往事重演,她是決計不能再承受一回。

  因為她一直不肯抬起頭來,朵湛看不清她到底是怎麼了,當他的雙手在她的頰上摸到她的淚,他才發現她早已淚滿腮。

  他匆匆擁她入懷,「原諒我......」

  「你若再做一次......」楚婉伏在他的胸前緊捉住他的衣衫,含淚的抬頭看他心慌意亂的眸子。

  「不會的。」他忙止住她的話,在她的耳際喃喃保證,「不會的。」

  她不再有絲毫的把握,「這回的誓言可以持續多久?它的期限又在哪裡,」守住一個承諾太困難了,而堅守它的過程也太過折磨,萬一他又轉身離去那怎麼辦?

  「只要我活著,我會守住它。」

  「只要你活著?」楚婉的身子在他懷裡一怔。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他的性命還是不安全嗎?還是會有人再將他拉離她的身邊嗎?到底她還要過著這種心憂的日子多久?

  「楚婉?」朵湛擔心地撫開她額上的發絲。

  她閉上眼,倦累地靠至他的胸懷裡。

  不要了,她不想再這樣下去,倘若外力會改變一切,那麼,在下次外力又介入他們之前,她必須去做些什麼。

  該告訴他嗎?在她執意跟隨之後,他的命運,已經改變了。

  ﹒﹒﹒﹒﹒﹒﹒﹒﹒﹒﹒﹒﹒﹒﹒﹒﹒﹒﹒﹒﹒﹒﹒﹒﹒﹒﹒﹒﹒﹒﹒﹒﹒﹒

  臨鏡勻妝的楚婉,在鏡裡看著巧兒在五子斂盒裡仔細地挑選著宮花,巧兒有一雙白淨的巧手,能幫她整好一頭青絲,绾成各式繁復的宮髻。

  以前,為她簪宮花的人並不是巧兒,而是與她形影不離的朵湛,但前兩日冷天色將巧兒派來她的身邊陪伴,將原本留在她身邊的朵湛拉走,她沒有反對,因為她也受不了人在這心卻不在這的朵湛。

  進宮的這幾日來,她意外地發現,不知是因為何種緣故,朵湛時時刻刻都在擔心著她的安危,像是怕會發生什麼似的伴在她身邊,可是他的眼眸,總會穿越紗簾、飛出殿門,投向殿外遠處,不像從前只專注地停留在她的身上,讓她總覺得她雖是能碰觸到他的人,卻觸不到他的心。

  他的那顆心,早就不是她一人獨自擁有了,朝政、放眼所及的每件人事物,都在與她瓜分他。與其困住他,還不如就讓他去做他想要做的事,因為她不是囚禁著他的牢籠,也不是他必須隨時隨地背負的負擔。只是日子裡少了他,生命便變得清索了起來,那無計可消除的想念,總在他離開後悄然覆上她的心梢。

  不知何時,巧兒已完成手邊的工作,楚婉回過神來,見案上的獸形香爐裡的熏煙滅了,她取來香盒手執木杓朝盒輕勾,蓦地微微一動,杓中的香料灑了一地。

  幽幽的香氣在室內漫開了來,楚婉抬首看著鏡中那柄擱在她頸間的短刃,再稍稍移動水眸,看向她身後的執刀人。

  「朵湛的手谕藏在哪?」巧兒將短刃用力壓向她的頸間。

  楚婉的眼睫問覆上一層心灰。原來,這就是朵湛寢食難安的原因,這座大明宮,能信的人不多,不能不防、防不勝防的人則是太多,怪不得朵湛會說只要他活著他就能守住誓言,不只朵湛要在這裡求生存,連她,也要盡力活著。

  在這個雕梁畫楝又全然陌生的環境裡,她深深體認到,她的生命變得不同了,她不再是從前那個渴望能淡然度日的楚婉,在這裡,那個願望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沒有心情去猜巧兒是何人派來的,她只在想,該怎麼樣才能讓那些想要得到手谕的人無法再進入大明宮,該怎麼樣才能讓他們不能再打朵湛的主意,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絲絲疼痛自她的頸間傳來,強迫她回神。

  「在哪裡?」朵湛和冷天色剛離開紫宸殿准備出宮上朝,若不把握這個機會問,就再沒有這麼好的良機了。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你是這世上最親近他的人。」能夠接近朵湛身旁的人,就只有她一個了,連冷天色也沒法靠朵湛那麼近。

  楚婉恻然地垂下眼眸,「就算與他靠得再怎麼近,我也不會知道的......」他藏得那麼多那麼深,她怎有法子貼近他的心?

  「什麼?」巧兒有些錯愕。

  在同一刻,因忘了帶奏折而反回殿內取的朵湛正好揭起紗簾帏帳走進來。

  「楚婉......」他的聲音消失在與他正正打了照面的兩個女人身上。

  巧兒飛快地將楚婉自妝台邊拖起,一把將她拽在胸前,將短刃緊壓在她的頸間拖著她住後退。

  朵湛極為緩慢地轉過身子,在兒著楚婉頸上的絲絲血痕後,一雙森栗的眼緊鎖住巧兒,一步一步地舉步走向她們,沉重的步伐聲,在寂靜的殿內重重回響。

  「你若要她,拿手谕來換。」仗著自己的優勢,巧兒得意地笑了,以為一舉就能成事。

  朵湛愈走愈快!怒火如焚,「我是你能指使的嗎?」

  「你......」見他步步逼近,她大驚失色,沒料到他絲毫沒有顧忌到楚婉。

  她咬牙,貼頸的短刃就要往楚婉的頸上劃,卻被趕至的他一掌緊覆住刃身並拉開,他不留情,甚至不將她視為女人,毫不猶豫地使勁將她摁倒,執刀的手臂達離開了楚婉,並傳來骨頭一響。

  怔愣地將朵湛的一舉一動都看進眼底的楚婉,覺得自己又再度被他拋棄了一次。

  這樣的不留情,這樣的狠決,不是她記憶中的朵湛。

  往事不記,他早就變了,不只是外貌、氣韻神情變了,他早就成為一個她不認識的朵湛重新在大明宮出發,而她卻還在原地踏步,守著先前不變的心和緬懷惦念著過去的美好,渾然不知他又走遠了,並在無形中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這樣,她會追不上他的。

  「冷天色!」胸口急速起伏的朵湛放聲一吼。

  「我在......」已經習慣當炮灰的冷天色,一掌擒起斷了臂的巧兒,在朵湛的怒火殺過來前先一手指著楚婉,「不過這次你別急著吼我,先看看她吧,這家伙我抬出去就是。」

  強烈拍擊的心跳聲還在耳際轟轟作響,朵湛蹲跪在楚婉的身邊,指尖有些抖顫地輕觸她劃了口子的纖頸,在確定深度後,心慌意亂地自她的袖中取來她的繡帕壓緊她的傷口。

  只是一時不防而已,只是稍稍離開她的身邊而已,就馬上有人想藉她來得到手谕,這殿內的守護再怎麼森嚴周密,總在百密裡還是會有一疏,這要他怎麼放心、怎麼離開?

  「我沒事。」看著他眼底的害怕,楚婉拉下他的手,在他的掌心拍了拍,並強迫自己釋出一抹讓他安心的笑。

  他用力吁了一口氣,將她整個人攬至身上深擁,用雙臂和身體去感覺她的存在,但他抱得太緊,令她疼痛地蹙緊眉心。

  「你過得不好。」在被他揉碎之前,楚婉出聲輕歎。

  「什麼?」

  「你在這裡過得一點都不好。」她淡淡地陳述,「無論白天黑夜,你隨時隨地都劍拔弩張的,不然就是心驚膽跳的在提防著什麼,你甚至連夜裡都睡不著。」

  「你想太多了。」他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抱穩她便朝榻邊走去,在想離開她去叫人來為她看傷時,她卻一手拉住他。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再這樣下去,他會累壞的,而這種日子,也不是他該過的。

  朵湛坐至她的身旁,執起她的雙手,與她眼眸齊對。

  「什麼都不用,你只要留在我身邊就好。」這座大明宮再怎麼黑暗,只要有她的存在就有一絲光明,若是無她,他反倒待不下去。

  楚婉卻不同意,「在這裡,我只會成為你的阻礙,和別人用來威脅你的日標。」

  他微瞇著眼,「誰告訴你的?」

  「事實很明顯,剛剛才印證了一回。」她笑著搖首,眼底寫滿了悲哀。「拖著我,你在大明宮裡的日子不會安寧的。」這事還需人說嗎?她再笨也看得出她是他左右受制的主因。

  「沒那種事。」不願她想得太多也不願看到她有這種眼神,他很想將她眼底的那些都抹去。

  她拉來他溫暖的掌心,將它貼在面頰上,「我不願再只是株依附你的蓮,更不想成為你的弱點或是牽絆,我要幫你。」

  是該做些什麼了,她不能停在原地不追上他,她不是他的負擔,他若有野心,那麼她便有,她的野心是來自於他。道人說她是水,水隨形塑,既然朵湛將她放進了宮斗的這個框框裡,那麼她的本質,是否也已隨著環境和境遇而改變了?

  「幫我?」她怎麼會突然有這個念頭?

  「你若要站上西內之巅,我會幫你站上去。」楚婉沉靜地對他微笑,「只是,在我趕上你的腳步前,請你不要走得太遠。」

  「楚婉?」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2:30 PM

第七章


  「只要抽走了下頭最重要的重心,那麼無論塔再怎麼高,也得倒。」

  冷天色緊皺著兩眉,看楚婉坐在小桌旁,在桌上堆滿了一錠錠官銀,將官銀堆排成一座高塔,而後邊說邊抽走高塔最下方基座上的官銀,讓她排了好半天的銀塔,在他們的面前嘩啦啦地倒下,透過早晨的朝陽,一片潋滟的銀色光影,在他們的面前閃閃生輝。

  他回頭看看坐在楚婉對面的朵湛,完全不明白朵湛今日不上朝留在殿內的原因,也不知道楚婉特意將他們叫來這裡是要做什麼,只是朵湛的那張臉,在今天看來,好象又變得更陰森了。

  「西內,也是如此。」楚婉在散了一桌的銀堆裡拿起一錠官銀,話中有話地對朵湛說著。

  朵湛迎向她的眼眸,「你想做什麼?」

  楚婉柔柔一笑,「我要一層一層剔除西內的人脈。」西內的人脈扎實穩固不打緊,只要從下頭破壞,那麼朵湛要在西內站穩腳步便不是難事。

  「喂。」冷天色聽得一頭霧水,「她在說什麼?」

  朵湛明白她會突如其來對他說這些是為了什麼,自從那日她忽然說要幫他站上西內之巅後,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但找來陽炎叫他對她報告目前西內的狀況,還特意去把西內所有的朝臣都給研究過一回。

  這幾日來,她日夜都在研究重整西內的對策,本來他還當她是說著玩的,所以也沒去理會她,但現在他才知,她是當真的,而且他知道,以她的個性,她若真要做一件事,任誰也無法打消她已定的念頭。

  但她不是對朝中的事不感興趣嗎?她不是一向都過得無欲無求的嗎?為什麼她變了?

  「你不明白,這不是游戲......」或許讓她明白這其中的困難度後,她就會死心不膛這池渾水了。

  楚婉迅速截斷他的話,「它是存亡的戰爭。」

  「存亡?」他怔了怔,沒料到她看得那麼重。

  「你的性命,就緊系在那道手谕上,如果要讓你的性命無憂,那麼就必須讓你當上西內的主人,如此一來,你的性命才會有更正的保障。」再怎麼防人也沒有用,想殺他的人還是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滲進紫宸殿來,與其治標,還不如就一次徹底治本。

  朵湛一手壓向桌面想起身,「你已經知道太多了,夠了,我不想讓你再陷進去。」

  「在你身邊的每個人,哪個不是早已陷進去的?」楚婉笑著反問,揚起柔美的下颔專注地望著他,「我們能活著,因你;會死在這,也因你。」

  朵湛霎時頓住了身子,眼眸緩慢地定在她的身上,從不知她的眼眸是如此明亮耀眼,和能把事情看得那麼清楚透徹。

  每個人,只要心懷野心目的,那麼便會變得聰穎無比。

  她會突然變得如此,就是因為她有著目的,只是他怕她太過投入,到了底,反而會無法抽身。

  她是個事事都放在心底輾轉琢磨的人,雖然病弱的外表掩蓋了她的本質,但他知道她太聰明心思太周密,這就是他從不在她的面前談論政局和朝中之事,並刻意瞞著她的原因,他不能冒險。

  「你......要幫他?」旁聽了好半天,冷天色終於弄清楚她要做什麼,並訝異地張大了嘴。

  她輕輕颔首,「是的,我要幫他。」

  「你能幫他什麼?」柔柔弱弱的一個小女人而已,他怎麼想也想不出她能做什麼。

  「很多,只要他肯放手讓我去做。」她邊說邊看向一睑陰晴不定的朵湛。

  冷天色小聲地問:「你肯嗎?」這家伙的占有欲那麼強,他有可能讓她走出紫宸殿讓別的男人見到她嗎?

  「不肯!」朵湛果然悍然拒絕。

  楚婉幽幽輕歎,「你保護過度了。」

  「我不會讓你去冒任何風險。」先不要說她患有心疾的身子有多差,光憑這一張傾城的面容,只怕她一走出紫宸殿他就再也搶不回她。

  「你一個人孤掌難鳴,多個人幫你也就多分力量,不要拒絕我好嗎?」她不肯死心,還是想讓他固執不通的耳能聽進一些。

  他的俊容更是沉郁,「不需要,我可以自己來,我已經決定好下一步該怎麼走。」

  「你要做什麼?」等他下一步行動已經等很久的冷天色,興奮地挨在他的身邊問。

  「我要納西內大司馬之女為妾。」

  楚婉的水眸裡失去了光彩。

  他要用政治聯姻的手段來獲得他所想要的?他有沒有顧忌到她?她雖沒過門,但在名義上她早已是他的妻,而她這個妻,能得到的他已經所剩無幾了,他還要把他再瓜分給其它女人?

  不,他的那雙眼,只能進入她一個女人,無論他要達成什麼目的,他都不許拿他們的感情當賭注。

  冷天色不安地看著楚婉,本以為她會大受打擊而淚眼汪汪的,可是他在她的眼底找不到一絲清淚,反而找到了兩叢悶燒中的火焰。

  「我、我......」不想被戰火波及的冷天色慌忙起身,「我先走一步,你們慢慢磋商。」這兩個人......他們就一定要在他在場的時候選這種爆炸性的話題嗎?

  「這是整合西內最快的方法。」朵湛一掌把他拉下來,邊按住他邊對楚婉解釋他這麼做的原因。「大司馬是僅次於國舅最有地位的第二支柱,只要得到了大司馬的支持,那麼不需要動用一兵一卒就能接管西內中層的勢力。」

  「沒錯。」跑不掉的冷天色開始當起應聲蟲。

  楚婉馬上否決掉,「籠絡的方式有很多種,誰說一定得用婚姻來犧牲?」

  「說得也是。」冷天色又頻頻點頭稱是。

  朵湛瞟他一眼,「你是站哪邊的?」

  「別問我,我還在評估你們哪個的惡勢力比較強大。」他是株觀望中的牆頭草。

  「你若娶了別人,或是將任何女人迎進殿裡來,你將永遠不會再見到我。」楚婉清冷的聲音傳進朵湛的耳底。

  「楚婉......」他的心頭一軟,伸手想握住她的柔荑向她解釋。

  「你要大司馬的勢力是不是?我給你。」她揮開他的手,起身站至小桌的另一邊,遠遠地看著他。

  冷天色滿心懷疑,「你有辦法?」

  「有。」她伸手緊緊環抱著自己,奮力壓抑下心頭燎原的怒火。「你們只要好好負責西內最上層的那些人就行了,那些中層和下層的人,由我來。」

  「真的假的?」冷天色愈看她自信十足的表情愈覺得她似乎真能做到。

  楚婉一瞬也不瞬地凝視朵湛,「給我時間,我會為你辦到。」

  朵湛怔忡在她那張帶怒的秀顏裡。

  此刻,初展光輝的朝陽,正從宮檐的一角冉冉升上來,似金如火的虹霞勻勻灑落在她身上,順著一束束燦目的光影,他看到一個依舊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楚婉,纖柔的輪廓、細致的五官、眨眼颔首間藏不住的瑰艷風情、眼中的烈焰......她的模樣變了,怎麼看也不像是那株幽靜無優的池中蓮,她像火,一團極熱極熱的火焰,那曾在她眼底出現過的烈焰,正在她的杏眸中燃起,而她成了個陌生的楚婉,一個他不熟識的女人。

  他的心思因她疾速飛奔向天外,時光溯退,回到某個下著雪的早晨,在禅堂裡,他和方丈......他想起來了,他的魔。

  它是朵烈焰,它將會燒盡橫擋在他面前的一切阻礙,他的天地,將因此輝煌燦爛,並保有一世的太平。

  只要能夠善用她,或許就能打破目前西內久持不下的僵局另辟新勢,只要能稍加運用她,就可能將獨孤冉手底下的舊西內人脈破壞掉,只要將她放進棋局內......流光片影蓦地在回憶裡消散遠走,方丈的身影也無言冉退,思及自己正在想些什麼,朵湛心頭不禁狠狠一震。

  他竟然......他竟然想利用她!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不是輝煌燦爛,就是盡殁於她。

  該賭嗎?池的魔,會是她嗎?

  強勝弱敗或許是真理,但也有取巧投機的辦法,而他能快速達到目標的方法,就是利用他的魔。倘若捉住這個機會的話,或許,他能在她的身上找出答案來,或許他能夠知道,他的魔到底是不是她。

  殿裡的空氣似乎變了,風兒吹來,帶著前所未有的燠熱。

  在一片寂然中,冷天色不語地看著這兩個各自懷有目的野心的男女。

  現在他有些明白鐵勒為什麼會要他來守護朵湛了。鐵勒還真會挑人,挑了一個深藏不露的朵湛,連帶惹來了個楚婉,他幾乎可以看見,西內將在他們兩人的手中自弱處裡高高聳立起來,無人能擋。

  ﹒﹒﹒﹒﹒﹒﹒﹒﹒﹒﹒﹒﹒﹒﹒﹒﹒﹒﹒﹒﹒﹒﹒﹒﹒﹒﹒﹒﹒﹒﹒﹒

  盛夏的蟬落力鼓噪,一聲聲震耳的鳴唱,徘徊在燠熱的綠影波痕裡久久不散,眼前的蟬聲稍停,遠處的又起,此起彼落,擾得心很不安寧了。

  紫宸殿外特意為楚婉栽種的一池蓮,孤寂地在夏日澄碧的水色光影中搖曳生姿,賞蓮人不復在,紫宸殿內也鮮少見到她的芳蹤,每到夜色濃重的時分,在朵湛的臂彎裡,也再無倚著他入睡的佳人。

  楚婉已積極地在西內動起來了,朵湛的心思百般復雜。

  一直以來,她都是停擱在他的掌心裡受他呵疼的,如今要讓她走出他的雙手,讓她步出他的占有范圍內在陽光底下活躍,他必須先學會放手這門學問,而他也極力在適應放開她後,讓她的美暴露在深入眼前的那種感覺。

  她要陽炎來幫她的忙,他將陽炎支給她;她想挪用襄王府裡儲蓄多年的官俸和私銀,他撥了。他靜靜地將她所有的作為都看在眼底,不開口過問也沒有阻止她,或許在有意無意裡,他也在期待著。

  至於他在期待著什麼,他不清楚,或許他是想弄清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命中魔,抑或想知道利用她的成果。

  只是楚婉的作法不在他的預料范圍內,他沒料到在她的計劃裡,首宗執行的要事就是回頭去找長信侯,利用長信侯在西內的關系,輾轉搭上了他曾想拉攏的大司馬。

  出乎意料的,對她甚是戀惦的長信侯,竟不念舊惡地出手幫忙,而在他想不出楚婉和長信侯究竟是用了什麼方法拉近大司馬時,陽炎只告訴他,楚婉散盡千金收攏了大司馬底下的政客,再由那些政客代她去拉攏西內與大司馬敵對的另一幫朝臣,緩緩地將西內下層曾經意見分歧的兩幫人兜在一塊,再由大司馬帶著這兩幫人來投向他,至於她又是給了那些朝臣什麼好處,陽炎卻眼神閃爍地避而不答。

  在這特地為西內下層與中層朝臣所設的夜宴裡,暗中叛離獨孤冉的眾臣們,齊聚在隆重設宴的紫宸殿,主宴者,則是迷倒西內眾生的楚婉。

  列席高居主座的朵湛,在這夜,他終於在宴上揭曉楚婉藏在袖中的手段謎底,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楚婉用來收買他們的,是他們的追逐之心,是他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的欲望。

  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款款出現在殿上的楚婉,她用來款以眾客的,是她早已風靡西內的傾城美貌。

  她的美,不只是生她的楚尚任知道、擁有她的朵湛知道,她自己也知道,而她更清楚該怎麼去善用它。

  幢幢燭影、百盞琉璃燈下,楚婉看來發甚黑、膚極白,雪臉點了紅艷似火的櫻唇,黛眉間貼了火焰钿,輕薄的霞色紗羅完美地貼合在她玲珑的身子上,席間的每個男人,皆在她出現的那一刻停盅不動,仰首靜待著她下一刻的舉動。

  她只是,盈盈一笑。

  她笑得那麼誘惑、那麼撩人心火欲焰,整個月夜都在她妩媚的笑靥下沉澱顫抖,絲竹不聞,舞影不動,僅剩濁重的喘息聲,在殿內席間四處流竄。

  在大殿失去了音息後,楚婉走下殿來,纖纖素手隨意抬起一只酒壺,來到席間一一為席上的人斟酒,明媚流動的眼波,專注而妖娆,深深地、緩慢而誘惑地看著為她舉盅的人。

  朵湛覺得自己正身處在煉獄裡,備受烈火煎熬。

  他知道,被她那雙眼眸看著是什麼感覺,因為這十年來,那雙美麗的水眸一直都是他所獨有。

  她總是全心全意地凝視他,讓他覺得彷佛天底下除了他就再也沒有別的男人,她會用一種把人寵捧至天頂,感到極度虛榮的崇拜眼神,讓他認為自己獨一無二、無人可擬,全神貫注地看進被看者的眼底心底,只想要久久留住這雙眼不讓她離開。

  她給被看者自信、驕傲、在別人眼裡得不到的一切,像是只要擁有了她就擁有一切的滿足感,在經她盈盈水眸一望之後,那些窮其一生也得不到的虛榮感,就會泛滿心頭徐轉萦回,而被看過的人,是不能再沒有她的,像中了毒瘾般地必須再次去追索她下一次的凝眸,再去換取她的嫣然一笑,只是,要付出代價。

  她只要兩個代價,他們的背叛與忠貞。背叛獨孤冉,改而將忠貞投注在擁有她的朵湛身上。

  低首看著她在殿中穿梭的袅袅纖影,朵湛的十指深深抓陷進椅座,痛徹心扉的懊悔,淹沒了他的理智,憤狂想奪回擁有的獨占欲,不可收拾。

  他後悔了。

  他不該有二心的,他不該讓他的魔走出他的天地,他更不該有絲絲想要利用她的心,即使她可為他帶來勝利他也不該,因為在勝利的背後,他感覺到龐大的失去。

  人都是脆弱的,在曾經擁有過後,更是禁不起半分試煉和考驗。他的心,自她出現在殿內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搖擺跌撞,不再如以往那般不動如山,憤怒、嫉妒、憎恨、被奪等等感覺一塊淋在他的心頭上,百味雜陳地翻騰撕攪著。

  止不住的心火燒上來、燒上來,深深地讓他嘗到痛的滋味,嫉妒燒盡他腦中的一切-他甚至沖動得想沖下殿內將她奪回懷裡,只因那無理的暴怒,讓他幾乎想毀了這些已投向他麾下的人。

  怕他忍不住的冷天色,在他忍抑得抖顫時,一手緊緊按住他的肩,示意他盡量鎮定下來。但朵湛在楚婉又在席間帶著婷婷的笑意,舉步走向另一名眼神因她而蒙胧難辨的臣子時,終究忍不住地拍席而起,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走向殿內深處。

  被留下來幫他收拾殘局的冷天色,無力地歎了口氣,再度以指揉揉已經緊繃了一整晚的眉心。

  也好,再看下去朵湛恐怕就要殺人了,就讓他去後頭不看不聽,也許他的心裡會好過點。小不忍則亂大謀,楚婉好不容易才將這些人招降過來,可不能因朵湛的占有欲而全盤皆亂。

  他抬起頭,環視殿內往常在西內分據成兩派素不往來的人馬,看他們在今夜皆以同樣的眼神凝望著楚婉。

  在暗香浮動的燈影下,冷天色看見西內的兩層權力者們的關系,因為一個女人,開始崩解重組了。

  只是這些人並不知道,她並不只是一株嬌柔需要捧在掌心好好呵疼的蓮,她還是朵帶刺的薔薇,若是他們受誘而來,恐將一身是傷的離去。

  為什麼他們不問問這朵掩藏了銳刺的花兒,她要的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他們在看著她時,沒有看清在她的身後,還有一道操縱著她的身影?

  那道身影的主人,是今夜最大的贏家,同時,他也是最大的輸家。

  ﹒﹒﹒﹒﹒﹒﹒﹒﹒﹒﹒﹒﹒﹒﹒﹒﹒﹒﹒﹒﹒﹒﹒﹒﹒﹒﹒﹒﹒﹒﹒

  趕在憤意匯成更多不該有的惡念之前,朵湛來到了佛前尋求片刻的心寧,但當結束夜宴的楚婉踩著輕盈的腳步走來,理不清的愛與恨,又開始在他的胸臆裡滾滾翻騰。

  可是她仍是一派的無辜和自由,那盈盈似會道人語的晶眸,和他每次戀看時一樣地美麗,清亮剔透地反映著他一臉的怒容。

  他索性扳過臉不理會她,手中的紅魚愈敲愈亂。

  「你的心很亂。」楚婉偏首凝睬著他,「不怕會走火入魔?」

  他怒眉一揚,扔開了手中的法器一把將她扯進懷裡,她未及反應,一雙火熱的唇便罩了下來。

  楚婉緩緩為他開啟唇瓣,他的雙臂霍然收緊,遠比她更需要地汲取她的吻,那些揮之不去的怒熾熱地燃燒了起來,怎麼也壓不下,他用全身與她緊密相貼徐緩厮磨,讓她感覺他熾烈的糾纏和苦苦的勾留,讓她知道他說不出口的妒。

  雖然她就停留在他的掌心中,可是他就是覺得他捉她不住,不管擁她再怎麼緊,他的雙手仍是握不夠牢,而且正一天一點地慢慢失去中,放縱她去做的人明明就是他,利用她的人也是他,何時起,一切都不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你在報復我......」朵湛挪開牢附在她唇上的吻,側首吻上她的纖頸,難忍地張口咬她一記。

  楚婉怕疼地畏縮著肩,想要躲開,他不放,在她頸上既深且重地噬咬,她因生疼而忍不住逸出輕吟。

  他的喘息吹拂在她耳際,「我以為你會諒解我為何要納大司馬之女為妾。」要不是因為知道她了解他,也總是會體諒他,他根本就不會告訴她那個計劃。

  「我不會諒解。」她張開眼,不亞於他沸騰的憤意吹拂在他的口鼻之間,「我不是無私的人。」

  「所以你就用這方式來報復我?」她是刻意的,明知道他根本就容不得有人來瓜分她一絲一毫,她還故意折磨他。

  她俯向他,淡淡地笑了。

  「是你打算棄我在先。」一個女人,能夠忍受幾次的背叛?

  「不許再這麼做,我不許,你聽見了沒有?」朵湛緊握住她的雙臂,將她拉近面前一聲一句地將話敲進她的耳裡。

  她輕輕掙開他,伸展著玉臂環抱住他的頸項,誘惑而輕淺地啄著他的唇,在他附上來時又巧巧地逃開。

  「你還會再看其它的女人嗎?」蝶似的吻觸一朵一朵的印在他的面龐上,香氣相隨。

  「除了你,我誰也不看......」他捧住她的面頰,不再讓她逃開,將渴望了一夜的紅唇收回來占為己有。

  她不明白,她早就把他的心焚盡了,因她,他早已無心無我,人間脂粉顏色,再無法進入他的眼中。

  即使只是這樣擁抱著她,他也能感覺她一身的刺,正刺得他疼痛難當,可又不願將她拔除,他害怕,無論再怎麼阻止,恐將無法掩熄被她點燃的熱情,他自身反而會因她而燃燒殆盡。

  朵湛忙亂地釋放她的發,在黑亮的發澤間尋找那陣萦繞夢回的幽香,楚婉站起來,拖著曳地的長發舉步退向他的寢殿,他伸手按住她烏黑的發不讓她離開,她卻笑意盈然地收拉著長發,將他一點一點地拉向她,將他拉離佛前,將他拉至她的身邊,她不要任何人與她共同擁有朵湛,就連佛也不許。

  座上的佛被棄之不顧,眼前的欲望才是真。

  在殿上飲的酒,此刻開始揮散酒力,炙燙的血液流動,在耳際呼嘯著,沁涼的夜風也撫平不了那份得之欲快的心急。

  松開手中的發,他起身大步截斷長發拖曳而成的距離,彎身捧抱起她走向層紗漫叠的帳榻。

  緊貼在她身上誘惑眾生的紗羅一一被他卸下,急促的大掌撫上它代替,微有的冷意霎時被他燃起的燥熱驅逐了,她輾轉翻身逃開他的掌心,跌進松軟深陷的榻裡,他跟上來,精瘦結實的強健身軀覆上她,阻絕所有的去路。

  身下像有叢烈火在燎燒,她伸展著香馥滑膩的四肢將他緊緊擁抱,他的指尖不斷在她的身上游走,明明是早已熟識的雪軀,在今夜卻分外地覺得陌生,似是頭一回初見,又像是從未見過如此曼妙的風情。

  很妖娆,素白的面頰,染上一層薄薄的酡紅,與身下柔潤烏黑的發形成強烈對比,他的雙眼醉了,醉在星眸半閉的呢喃情話裡,醉在她被吻潤澤過的笑靥裡,倘若這是夢的話,不要醒,是幻的話,讓它成真,只是她的笑意裡,有淚光。

  他不禁深深掬取那朵笑,怕她的笑,也會像盛綻的蓮,短暫而絕艷。

  吻掠她的唇,再不讓她對別人一展歡顏,細細吻遍她的眼睫,再不讓她深刻凝望的視線停留在他人身上,將她細致的頸項輕輕啃咬,讓她夢呓般的呻吟只飄繞在他的耳際。

  是他的,只是他一人的!絕望將他推入深淵,深入骨髓卻又不忍捨去。讓她離開是種靈魂被割裂的痛楚,如果他人看她一眼就需付出代價,那麼這般全面擁有她,他又必須付出什麼代價?

  楚婉的柔荑滑至他覆上汗珠的寬闊背脊,將他更壓向自己,在交織的喘息中與他眼瞳相對,看著瞳中的彼此,努力將一切都記下。

  歡愉、淒苦、用勁、呻吟,他的每一個模樣,都牢牢地記在心底,她能感覺,自己的那份不安和先前的憤怒都被他收去,也在他的懷抱裡散盡,他們又回到了相愛的起點,他是她的,她是他的,在彼此的身體裡分割不開,誰都不願讓誰離去。

  在韻律一致的心跳聲中,他們約好,要一起到老。

  將來,他們要用更熱烈的情衷來實踐月下的誓言,時間不可怕,圍繞在他們周圍的那些也不可怕,無論風雨,他們都要緊守在一起。

  燦燦生輝的燭火,在翻騰糾纏中悄然熄滅,夏夜無聲地沉睡,天地靜然在這一刻,成為日後等待歲月中最深沉的眷戀。

  ﹒﹒﹒﹒﹒﹒﹒﹒﹒﹒﹒﹒﹒﹒﹒﹒﹒﹒﹒﹒﹒﹒﹒﹒﹒﹒﹒﹒﹒﹒﹒﹒﹒﹒﹒﹒

  南風熏人欲睡的午後,冷天色尴尬萬分地將獨自在寢殿內小憩的楚婉喚醒,在她梳發時向她禀報她有個從未見過的訪客。

  聽完了他的話,楚婉梳發的動作頓了頓。

  「獨孤再?」西內的另外一個龍頭?那個被她挖角挖得只剩一個空架子的男人,「嗯。」站在紗簾外的冷天色心情惡劣地應著。

  「朵湛知道這事嗎?」她擱下節梳,坐在妝台前一手輕托著香腮,思考著該不該私下見別的男人。

  「陽炎去通知他了。」他邊說邊看向寢殿外,兩眉緊緊向眉心攏蹙,「不過......可能來不及。」

  「什麼來不及?」獨孤冉的聲音已來到寢殿內。

  冷天色攔下他繼續前進的腳步,在他想掀開紗簾時緊緊握住他的手。

  「來不及攔你。」都因這個男人,朵湛可能又有一頓火氣好向他發了。

  「攔我?」獨孤冉與他僵持不下,挑釁地揚著笑,「這座大明宮哪裡是我不能去的?」

  「這裡。」很不巧,冷天色天生就是愛潑冷水。

  「別以為你是冷家人我就不敢動你。」拿不回自己的手,又見不到簾後人,獨孤冉沉沉降底了音調。

  「我好怕喔。」冷天色配合地擠出一抹僵笑,暗暗在手中使上力道震開他。

  獨孤冉腳下一個踉跄,險些站不穩,就像他現在的情勢。

  在這西內,他一人攬權獨占了多少年,無奈風雨橫來,朝還江山在手,暮卻已然改觀。

  他的失去是在朵湛出現後開始的。起先很微小,他並沒多加理會,仍在想法子避掉想拘提他問審行刺案的風淮,但漸漸地,他發現斜風細雨已成暴勢,如一頭猛虎一撲而上席卷了大明宮。

  養了多年的家臣莫名離去,手下重臣串連而起同進退地改投明主,僅剩仍執權的數人還站在他的身旁。曾幾何時,分裂的西內被一統了?然而這一切,只是為了個女人,他不敢相信。

  後來他才知道,她勾走了多少人的心來為朵湛效忠,同在一座宮檐下,他卻始終不能與她碰頭,不能來向她要個原因,只因朵湛在事成之後即將她養在紫宸殿內深處,不再讓她走出紫宸殿。

  一只潔白的柔荑自簾後探出,輕輕揭開垂地的紗簾,獨孤冉轉過頭去,一怔,雙目僵止不動。

  終於看見她了,她就是那個原因,那個他一直很想知道為什麼心腹們紛紛求去,改而投效朵湛的原因,只是他沒料到,她是那麼美。

  看著他的雙眼裡浮起薄醉的光彩,一如先前那些見過楚婉的男人們,冷天色不禁要搖頭。

  魔由心生,實在是不能怪色欲太過熏心、力量也太強大,任誰都抵擋不住,連獨孤冉也都不明白,除了朵湛之外,這個女人他們是碰不起的。

  朵湛利用她,她利用眾人,她是朵湛養的獵鷹,而他們則是她的獵物,和朵湛的豐收。

  西內是一座朵湛堆棧的塔,朵湛一層一層地將這些獵物堆壘置放,而後一階一階踩上去,就快要站上頂端。

  只是為什麼人人都心甘情願為朵湛做這麼多呢?陽炎如此,她也是如此。為什麼人人都迷途忘返地停留在楚婉的雙眸下呢?長信侯如此,獨孤冉也如此。

  「跟我到我的雲霄殿去。」在她水亮的晶眸凝視下,獨孤冉有些忘情。

  楚婉挑高了黛眉,「跟你?」

  「你若要勾引,你該找上我的,我比他們都有價值。」他深知道她的目的和她的用處。「你該助的人不該是朵湛,你該助的是我。」只要有了她,要拿回西內還不容易?

  她嫣然而笑,「國舅大人,你似乎誤會什麼了。」

  他急忙想靠上前,「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你不須去爭取,只要你願來,我會雙手為你獻上。」

  「不。」楚婉朝後退了一步,退回紗簾內。「你不會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她要的不是權不是利,這大明宮裡的一切她都不要,她要的是朵湛。

  獨孤冉不肯死心,伸手扯住她的纖腕,「朵湛不會是大明宮的主人。」

  冷天色瞬即變了睑,「放開她。」要命,獨孤冉是想讓朵湛殺了他嗎,「無論你再怎麼為他做,他也不會爬到我的頭上來,我不會把西內拱手讓出的。」無視於楚婉的蹙眉忍疼,獨孤冉用力將她扯向自己。

  冷天色還未拉開他,蓦地自身後一只大掌暴戾地緊掐住獨孤冉的頸項,一只鐵臂攬住楚婉的腰肢,眨眼片刻間,連冷天色都還來不及動,下一刻楚婉的纖腕已被奪回,獨孤冉則被甩退兩大步,伸手撫著頸上的掐痕。

  「西內當然不會是我的。」朵湛邊柔柔推拿著楚婉的纖腕,邊抬眼看向獨孤再,「這座大明宮的主人是鐵勒,我只是代他管家而已。」

  獨孤冉喉間生疼得喘不過氣來,沒想到他竟如此蠻橫粗暴。

  「當然,也不會是你的。」他再咧齒冷笑,「你只是個看門狗而已。」

  「陽炎,陪我去外頭走走好嗎?」楚婉走出朵湛的懷中,對跟著朵湛來的陽炎輕間,她不想留在這裡看戲。

  陽炎在朵湛的默許下扶著她步出寢殿,把這裡留給他們去交鋒。

  獨孤冉非要討個原因,「是鐵勒要你來代他拿回西內的?」

  「是我主動要拿回他的西內。」朵湛搖指徐徐更正,「我相信,二哥一定不願看到外戚干政這種事發生,既然他在北狄鞭長莫及,所以我就擅作主張的來為他管一管。」

  「你想扳倒我?」同為西內人,他不去斗東南兩內,反把箭靶對准自家人,他根本就是想奪權。

  朵湛斜睨他一眼,「你早就不是對手了。」扳倒?那是過去的事,西內早就改頭換面了。

  他很不甘。「你不可能沒有弱點的。」他不信他搶不回來,他也不信朵湛可以穩穩地站在西內。

  「慢慢去找吧,不送。」朵湛笑著揚手,不再和他在話裡頭繼續拐來拐去。

  冷天色擺著一張苦瓜臉,看前一刻朵湛還笑咪咪地趕入逐客,下一刻就馬上回過頭來,改擺了一張像要吃人惡臉,劈頭一頓炮灰就轟下。

  「我先不跟你算楚婉的事。告訴我,你是不是忘了我曾交代過你的事?」拖拖拖,叫他辦件事他可以拖這麼久,西內都快到手了,可是他就是遲遲不把獨孤再給解決掉,害大事就是缺了臨門一腳。

  「沒忘。」他告饒地舉高雙手,「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朵湛一把將他扯過來,「你到底何時才要動手?」

  「有點耐心,我在等你穩定好西內上層。」冷天色歎息地拉開他的手,拍拍他的肩要他等等,「在你坐穩西內之前,我不能擅動獨孤冉半分,不然西內會發生群龍無首的問題。」

  「我會盡快,你也快去准備。」他煩躁地催促。

  「為什麼你要這麼趕?無論早晚,西內遲早都是你的,你的動作已經夠快了,還快?你是在急些什麼?」冷天色古怪地問。

  「因為......」朵湛愣在他的問題裡。

  他在急些什麼?

  之前,他是急著想把楚婉迎進大明宮來,所以他前進的腳步才會走得那麼快,但之後,他是想全面將她占為己有,再也不肯讓他的獵鷹去為他開拓領域,因為他受不了被剝奪的煎熬,他更難以忍受胸中那把時時焚燒著他的烈焰。

  至今才赫然發現,他之所以行動會這麼快,其實全是為了他自己,而他之所以會成功,也不是全因楚婉的幫助,助他的是他的妒意,助他的,是他滿腔的怒,和心頭那從她額上被烙了印後就一亘無法熄滅的心火,為了不讓她再走出他的臂彎,他拚了命加快統整西內的腳步,不惜一切也不計手段才能走到今日。

  到頭來,她只是點燃他隱藏的烈焰的一股動力而已,她並不是他尋找的火焰。

  迷幛一層層揭開,得到的答案是如此令他心驚。

  他......弄錯了?

  她不是他的魔,他一直在尋找的魔,是他自己。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2:31 PM

第八章



  蒙胧月色泛星河,收到措手不及消息的懷熾,行色匆忙地在夜半趕至滕王府。

  「西內國舅遭人行刺了。」不經人通報,懷熾疾步走進燈火通亮的書齋,邊走向舒河邊告訴他這件讓東南兩內兵荒馬亂的大事。

  「喔。」深夜未寢的舒河沒擱下手中的經書,淡淡應了他一聲。

  懷熾一手壓下他手中的經書,瞇細了眼眸,懷疑地看向他這像是早已知情的人。

  「你知道是誰做的?」東南兩內的人都對這事深感震驚,而他卻不動如山,是不是因為他早就預料到?

  舒河揚首笑問:「殺了獨孤冉,誰能獲利?」

  「當然是代替獨孤再主持西內的人。」懷熾也不是省油的燈,馬上就推論出答案。

  「那就是了。」他聳聳肩。

  「真的是七哥?」雖然兩個除去一個,答案就是朵湛了,只是......他還是很難相信。

  舒河笑彈著他的眉心,「老七將是西內的新主人。」

  一山難容二虎,獨孤冉不能容人,朵湛也不能容人,既然他們都容不下對方,那西內就注定要少了一分力量。

  他早就把朵湛這陣子的行徑和他的目標思考過一回了,也明白朵湛會投效西內不是沒經過考慮的,若是朵湛到了東內,朵湛扯不下律滔,到南內,朵湛又扳不倒他,而獨孤冉只要多花點時間和心血就可以撂倒了,且鐵勒遠在北狄,待在西內又沒有人可以束縛住,在西內一人獨大,何樂而不為?

  懷熾有些恍然大悟,「原來......他是二哥留在國內的伏兵。」難怪他事前不接受其它兩內的招攏。

  「本來我還一直以為鐵勒之所以會沒有半點動靜,是因為鐵勒太有把握,所以不把我們看在眼底,沒想到,他竟在暗地裡留有這一手。」他也是後來才弄清楚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只是他知道得太慢了,來不及對朵湛怖下政網阻止他進入西內,也來不及阻止他將西內重新淘汰換血。

  懷熾不禁要佩服他,「瞞得太好了......」用佛來當借口?任誰事前也想不到他的目標竟是這樣。

  舒河沒心情去歌頌朵湛的欺世能力,他現在只頭痛該怎麼去面對新生的西內。目前誰也不知道朵湛的能力如何,不過單以朵湛能夠在短時間內人主西內,就可知他的實力定是不小,將來,他該如何去對付這一號新的敵人?

  他欲言又止,「律滔他......」相信律滔也和他一樣,目前正在想辦法調整東內好來防范已經改觀的西內。

  「他怎麼了?」懷熾微微瞥他一眼,不怎麼想搭理有關律滔的事。

  他一手撫著下颔沉思,「他似乎對老七有些忌憚。」

  「忌憚?」這怎麼可能?律滔向來不都是自信滿滿的嗎?

  「嗯。」照理說,律滔應該不會坐視西內就這樣壯大,可是律涵卻袖手旁觀沒半點行動,也不去扯朵湛的後腿,太奇怪了,這一點也不符合律滔的作風,他是在忌諱朵湛什麼?

  懷熾在他的面前彈彈手指,把他的心神叫回來。「先別管五哥了,我們該頭痛的是那張弄也弄不到的手谕。」

  「你還沒拿到手?」從朵湛接下手谕的那一日就叫他去辦了,都過了這麼久事情還沒辦成,他的辦事效率怎麼愈來愈差?

  說到這點,懷熾就有滿肚子的悶氣。

  「有冷天色在,拿不到。」都怪那個多管閒事的鐵勒,沒事把冷天色調來朵湛身邊做什麼?他不想知道手谕的內容,可不代表別人不想知道啊。

  「再派人去。」舒河不肯死心。

  懷熾實在是無從理解他那麼想要得到手谕的原因,也從沒看他對任何事物這麼積極過。

  「就算七哥手中握有正位太子是誰的手谕好了,國有國法、宗有宗律,只要沒有玉玺蓋印,那道手谕也只是廢紙一張,何必費工夫去拿?」其實有沒有那道手谕,對他們來說根本就沒有差別,而且手谕是聖上只給朵湛一人的,拿到了它又有什麼用?

  有冷天色在,想要得到它本就是一件難事,現在各路人馬都想得到那張手谕,想得到它更是難上加難,舒河若是想要藉由手谕得知父皇心中所屬的太子是誰那倒罷了,可是他看起來就只是執著於手谕,並不在乎太子是誰,既是如此,那干嘛要為了張廢紙去搶得你死我活呢?

  「是這樣沒錯。」舒河邊聽邊點頭同意。

  懷熾深吐出一口氣,以為他終於打消念頭了,「那咱們不追那道手谕了?」

  「要追。」舒河緩緩搖首,眼底泛著閃爍的精光,「裡頭的御筆,可是成敗的重要關鍵。」

  「關鍵?」

  「只是......」舒河拖長了音調,以一種特殊的眼神瞅著他瞧。

  懷熾有些不安,「只是什麼?」他的眼神怎麼變得那麼怪?

  他淺淺一笑,慢條斯理地把玩著十指,「只是追到了後,咱們該立誰,又該如何將真正的玉玺從鐵勒的手中弄出來將手谕蓋印。」

  咱們該立誰?他......「你......在說什麼?」懷熾顫顫地深吸了一口氣,不太相信地再問一次。

  「到目前為止,除了老七外,誰也不知道手谕的內容是吧?」舒河干脆向他說得更白,「既然無人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那麼整張手谕御筆不改,只有即將接位的皇子排行和王號有假,這樣也不會有人發現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偷來實改?

  他眨眨眼,「我就是那個意思。」

  「可是這是欺君......」懷熾霎時猶豫了起來,怎麼也拿不定主意。

  誰會去管聖上的心意?若是遵照聖上的意願,那還需爭太子嗎?

  「從聖上下了那道手谕起,咱們每一個兄弟就已經犯了欺君之罪。」還那麼天真?到現在還弄不清真正的現實。「你不會以為其它人會乖乖的任聖上擇立太子吧?」

  「什麼意思?」

  舒河直接點醒他,「那道手谕若是落到別人的手裡,要是裡頭寫的人名不是得到它的人,你認為得到它的人不會竄改聖意嗎?」他以為眾人要搶手谕是為了什麼?那道手谕,等於是一張可以由自己填名字的聖旨,誰要是搶到它並蓋上國印,那麼誰就是下一任的太子。

  「會......」他沒想到這一點。

  「所以我才要把手谕弄到手。」解釋完畢的舒河伸手朝身後揚了揚,「既然你辦不成這件事,我改叫別人去辦。」

  一直靜候在舒河身後的冷玉堂,身影隨即悄悄退出書齋外。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七哥不公布下一任太子是誰?」看著冷玉堂遠去,懷熾不?□禁猜測起讓眾人忙得團團轉的朵湛的心思。「倘若裡頭寫的太子之名不是鐵勒,那他為什麼不直接把鐵勒的名字篡改上去結束三內之爭?」舒河搖搖食指,他之所以不公布,當然是因為那道手谕大有問題。」「有什麼問題?」他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張手谕能變出什麼花樣來「這就要問父皇了。」舒河無奈地攤攤兩掌,對於那張手谕未知的內容,也是莫可奈何。

  問父皇?能問得出來的話,三內還需要僵持在這個局面嗎?

  懷熾總認為,這將是一場皇帝與皇子間的長期抗戰,誰要是沒耐心和沒點本錢手段,恐怕就要在太子之爭中提早出局「那只老狐狸......」舒河歎息地坐回椅內,仰首朝天喃問:「他到底還想玩我們多久?」

  ﹒﹒﹒﹒﹒﹒﹒﹒﹒﹒﹒﹒﹒﹒﹒﹒﹒﹒﹒﹒﹒﹒﹒﹒﹒﹒﹒﹒﹒﹒﹒﹒﹒﹒

  太靜了,靜得好象世上僅剩她一人。

  楚婉睡意全無地睜開眼,也不知現在是夜深幾更了,朵湛忙碌得還沒返回寢宮,少了他的寢宮,格外黑暗和靜谧,一室化不開的暝色像張黑網,將她這個失眠人,再一次地孤立在這睡不深也夢難寧的紫宸殿裡。

  她自榻上坐起,望著紗簾外持續燃燒的宮燈。

  即使上了燈,她還是覺得殿裡依舊昏暗不明,好象這樣的黑暗,永遠都不會有驅散的一刻,也不會有走向光明的一天,就跟西內、跟宮斗朝爭一樣,永遠都不會有結束揭曉的末日。

  到底要到何時才能走出這座大明宮呢?人生那麼倉卒,朝為紅顏夕為白骨,她會不會永遠都等不到走出去的那一天?她還能不能與朵湛一起回到寧靜的襄王府,與他守在一起淡淡地度日?

  宮燈的燈影在她的眼瞳裡閃了閃,她不經意地瞥看向在夜間更換宮燈燈油的掌燈人一眼,不一會,她又驟感不對地回過頭來。

  掌燈人並不是紫宸殿殿內的太監,而是掛著一張冷臉的冷玉堂。

  面對這一張不熟識的面孔,已經習慣大明宮草木皆兵生活方式的楚婉,當下的反應是躍下床榻想奔至寢殿邊緣叫來陽炎。

  宮燈燈焰忽明忽滅,轉眼間宮燈直墜至木質地板上,溢出燈外的燈油流淌,火苗在閃爍了一會後,火勢蓦地自袅袅轉而變得壯大,一地燦燦地燃燒著。

  遭人自身後緊緊箝抱住並覆往口鼻的楚婉,發不出絲毫呼喊,她的明眸直視著眼前拔地而起的焰火,看它吞噬了黑暗,將夜間陰暗的殿內一束束地點亮,將殿內映照得燦爛而輝煌。

  「他為什麼要幫鐵勒?」冷玉堂緊靠在她的貝耳耳畔低問,並稍稍松開覆住她口鼻的掌心,「是因為手谕裡寫明下一任的太子是鐵勒嗎?」

  「我不知道。」楚婉沒有掙扎,也照他的意思不高聲呼叫,只是看著眼前灼灼的焰光回答。

  他覆在她腰際間箝制更加緊握,「你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除了你之外,他不可能會向其它人透露。」

  她痛擰著眉心,「這句話已經有人說過了,但我還是只有同樣的答案,我不知道。」

  「手谕在他身上嗎?」冷玉堂邊問邊想踩熄腳邊的火焰,免得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人。

  「不知道。」

  「在哪裡?」他的兩指爬上她的喉際,不留情地掐緊她的咽喉,楚婉登時喘不過氣來。

  「在這裡。」被殿內的焦味引來的朵湛,靜靜站在他身後提供解答。

  冷玉堂環抱著楚婉轉過身來,停留在她喉際的兩指未動分毫。

  就著地上未全熄滅的火光,朵湛緩緩看清了雙手壓按著心房的楚婉此刻的面容,知道喘不過氣來的她似乎心疾又犯了,而她會這麼難受的原因,就是站在她身後的人。

  「舒河派你來的?」朵湛陰森地挑高了眉,「律滔沒叫舒河離我遠一點嗎?」

  「交出手谕。」冷玉堂刻意加重手中的力道,「我和其它刺客的差別之處,就在於我不會失手。」

  「玉堂,你別亂來......」冷天色在看了他臉上認真的神情之後,趕忙想上前阻止他。

  冷玉堂一眼嚇止住冷天色的腳步,又回過頭來對朵湛重申,「手谕。」

  朵湛看了垂著眼睫低喘的楚婉半晌,接著走至殿內的佛座前,一拳擊碎座上的佛像,在碎片內拾起一只金黃色的木匣,拿著它走向冷玉堂,當冷王堂伸手欲接時,他又收回手中的木匣,揚手將它扔至地上那團燒得正熾烈的烈焰中。

  「你......」

  朵湛偏頭笑問:「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從我的口中挖出來?」

  一柄長刀無聲無息地自暗處采過來,差點削去冷玉堂掐緊楚婉的手指,冷玉堂忙收回手並帶著楚婉往後退了一步,但在站穩時,感覺有物體插進了他的肩頭,他咬牙自袖中抽出短刀回刺向身後,未及轉身,在他耳際,卻傳來一句與他方才一樣的話。

  「我和其它護衛的差別之處,就在於我也不會失手。」

  右肩也被他刺個正著的陽炎,強拉著他離開楚婉。當他的身影方與楚婉分開,朵湛凶猛襲來的一掌立即拍上他的胸口,受不住這用盡全力的力道,他硬生生地跌向地板。

  在朵湛下一掌落至冷玉堂的額際之前,冷天色忙不叠地撲至地上將冷玉堂護在身後。

  「走開!」

  冷天色祈求地看著他,「他是我弟弟。」

  「你......」朵湛氣抖地揚著掌,止頓的掌勢因他怎麼也拍不下去。

  「我保證不會再讓他踏進這裡一步。」

  朵湛用力揮開手,「話是你說的,做不到,你心裡有數。」

  「謝謝。」冷天色感激地向他颔首,轉身想扶起冷玉堂叫他趕快離開,但冷玉堂卻不領情地揮開他的手,一手撫著胸口吃力地自地上站起來。

  朵湛彎下身將楚婉扶站起來讓她靠在胸前,他試探的指尖輕輕碰上她的喉際,她受疼地縮著身子黛眉深蹙。

  他忽地開口,「冷玉堂。」

  未走遠的冷玉堂止住腳步,搖搖晃晃地回過身來。

  「告訴舒河,西內將正式和南內宣戰。」

  楚婉猛地抬起蛲首,惶然的眼眸急急望向面無表情的朵湛。

  因她?因她而宣戰?

  ﹒﹒﹒﹒﹒﹒﹒﹒﹒﹒﹒﹒﹒﹒﹒﹒﹒﹒﹒﹒﹒﹒﹒﹒﹒﹒﹒﹒﹒﹒﹒

  寢殿內的火勢在冷玉堂走後撲滅,在太醫來過後,朵湛不願留在紫宸殿內,只因那經過火焚的氣味,萦繞了整座紫宸殿,漾在夏夜的空氣中,像極了他記憶中的舊夢,於是,他帶著楚婉連夜遷至獨孤冉遭刺後,就一直無人居住的雲宵殿。

  在楚婉的眼底,這又是另一個深不見底的宮井,而朵湛得到它的方法,則讓她不寒而栗。在今夜冷玉堂來過後,她更開始害怕,他會如道人所說的,因她而逐漸走上殺戮一途。

  「朵湛......」在他將她安頓好,准備離開殿內去找冷天色他們時,楚婉不安地拉住他的衣袖留住他。

  「盡量別說話,你需要休息。」他一指按上她的芳唇,兩眼看著她裹著紗帶的喉際。

  她心慌意亂地拉下他的手,「你真要對付南內?」

  「嗯。」即使不發生今夜的事,他遲早也是要把刀口伸向東南兩內的,如今,不過是給了他一個好借口提前攻打南內而已。

  「你想怎麼做?」或許事情還沒有那麼槽,或許只是她做過多聯想,說不定他會用人主西內的方法來對付南內,就和以往一樣而已。

  朵湛滑坐至她的身邊,輕輕攬她入懷,「鏟除南內所有的黨羽,改由西內的人接管南內。」

  她在他懷中一怔,急忙轉首看向他。

  「鏟除的意思是什麼?殺了他們?」光是聽他聲音中的冷意,她大略也明白他想做什麼。

  他沉默地撫順著她的發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不要......」楚婉伸手環抱著他的頸項,聲音裡充滿哽咽,「我不要你走上殺戮那條路。」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人,即使他已經變了,但也不該變得如此,難道他忘了他曾經有過的太平心願了嗎?

  「你明知道宮斗免不了會有犧牲。」要不是舒河派人殺上門來,他都忘了舒河這個大敵有多難纏,與其讓舒河全盤准備好了來對付他,還不如由他先下手為強。

  她直搖螓首,「是會有犧牲,但不需要殺人。」

  「留著他們,等於是埋著禍根,斬草除根才能保證他們不會有顛覆之心。」南內的那群老人渴望舒河登上大典,好讓他們一償佐國夙願已經很多年了,而那群老人則是擾亂朝綱的禍源,要是見不到舒河登基,那群人根本就不可能會罷手,他不敢留著他們,換作是律滔也不敢留著他們。

  「你可以招降。」看他愈說愈堅決,楚婉忙著想其它的方式好來說服他。

  他徐徐搖首,「西內裡頭的招降是一回事,因為先前招降來的人本來就是咱們西內的人,對外則不行,因為鐵勒不用背叛過的叛徒。」

  「朵湛......」

  朵湛伸手撫著她的唇止住她的話,「先不要想那麼多,南內有舒河和懷熾,我能不能勝過他們還是未定之數,而他們也不可能坐以待斃,現在就為他們擔心還太早了,說不定敗的人會是我。」

  楚婉下意識地覺得道人的話似乎正在成真中,而她,卻無法阻止,也什麼都挽不回。

  她已經淡忘了她執意跟隨上他的腳步將會帶來什麼後果,在一日一日過去的安然裡,逐漸遺志那深藏在心底的陰影,也試著相信那一日將不會到來,可是現在她才知道,她並沒有避開掉,它只是尚未來臨而已。

  如果說命運是一條曲曲折折的道路,不管繞得多遠,到最後還是會走回原點,那麼該來的還是躲不掉。

  漣漪遂成風波,止不住的歉疚泛滿心頭,她不無情,也沒有勇氣去承擔那後果,可是朵湛若要一意孤行,她也是沒半分奈何的。

  罪人的感覺......「無論我怎麼說你也不改變心意嗎?」她匆忙逐散腦海裡罪人的字眼,再次懇切地看向他的眼。

  朵湛不再掩飾,質疑地抬起她小巧的下颔,「你是為了什麼要改變我的心意,」

  楚婉定望著他眼底的無情,心底的希望如暮晚的紫霞輕煙般散去,半晌,她才歇口。

  「為了你。」其實......是為了她自己,只是,她說不出口。

  他不解,「我?」

  她偎進他的懷裡緊擁著他,細不可聞地在他懷裡輕喃:「擁有太多,是會失去的......」

  「別胡思亂想。」

  聆聽著他胸膛傳來的穩定心跳聲,楚婉放松了身子,日想起以前在宮外的日子。

  她多麼懷念那段平靜厮守的歲月,日暖熏人的南風,池畔相依如蓮朵並蒂,如今滄海桑田,朵湛變了,她也變了,他們也再尋不回從前,形同被幽禁在這座大明宮裡,環繞在他們四周的,浮是欲望野心陳陳相因,彷佛永遠也沒辦法自這愛恨生死交加的噩夢裡夢醒。

  「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能和我一塊走出大明宮?」她幽幽地問出她進宮後的心願。

  「待事情定了後。」朵湛隨響應著,見她累了,他又抱著她在榻上躺下。

  她恻然地閉上眼,「這個噩夢永遠也不會結束的......」

  朵湛攏好她的長發並為她蓋上薄被,輕輕翻身下榻。

  「別走。」她一手拉住他,「陪我,我不想一個人被留在黑暗裡。」

  朵湛看著她眸中的孤單,冷玉堂帶給他的怒意一點一滴地在她的眼中消逝,他柔化了臉上的表情,躺至她的身邊將她拉來自己的身上。

  「你怎會一個人?」他環住她的腰肢,與她緊密地貼在一起。「到哪,我們都要在一起。」

  倚在他的懷中,楚婉的歎息融入夜色裡,恍惚中,道人的身影在她的腦海遠處飄蕩,似乎,就要走近。

  ﹒﹒﹒﹒﹒﹒﹒﹒﹒﹒﹒﹒﹒﹒﹒﹒﹒﹒﹒﹒﹒﹒﹒﹒﹒﹒﹒﹒﹒﹒﹒﹒﹒﹒

  次日,朵湛隨即在雲宵殿裡召來大司馬,在與大司馬大略地商議完提前攻打南內的原委後,大司馬立刻代他召來西內上層重臣,並在雲宵殿裡設宴准備商討西南兩內之爭的進行方向。

  主動代大司馬准備此宴者,是長信侯。

  站在殿後看著殿中的一切,楚婉總覺得事情不對勁。

  她的不安是來自於長信侯,那名曾經想娶她為妻的男人。

  在今日之前,每回見到他,她總可以在他的眼眉之間找到壓抑的痛苦,她知道,他並不是為了朵湛能力而信服朵湛並且效忠,他之所以會助大司馬全是為了她,對於朵湛,他更不是全無憤恨的。

  奪妻之痛、喪名之辱,誰能忘懷?在冠蓋雲集的婚宴上遭人搶婚,他更不可能雲淡風清的就將以往的恩怨一筆勾消、前嫌盡棄,即使是這陣子來他表現得寬容大量,讓朵湛真的相信他是為投明主而棄私情舊怨。

  楚婉一手揭開幕帳,仔細地看著長信侯在席間為朵湛斟酒的模樣。

  他笑得是那樣地惬意滿足,像是隱藏了某種快樂般,專注在公事上頭的朵湛和一旁的冷天色都沒察覺到他的笑意,在朵湛遲遲舉盅不飲時,他還笑意盈然地殷殷勸酒,並站在席側盯著朵湛的一舉一動。

  為什麼他笑得那麼開心?為什麼他要拉下面子去伺候朵湛?為什麼,他那麼執意要朵湛喝下那盅酒?

  在腦中的疑惑凝聚成一種解釋不出的心慌時,暗湧的波濤在她的腦中逐漸成形,令她的心跳有些失措。

  會是她想的那樣嗎?楚婉心中有數地望著長信侯的身影,恍然地有些明白他今日在殿上所為種種的來由,可是又不能確定,她看不出人們藏在胸坎底下的那顆心,但,如果更如她所想呢?

  若是真如她所想......在朵湛欲把手中的酒盅湊至唇邊時,楚婉飛快地自幕帳後走出來到朵湛的身後,將酒盅從他手上拿過來,他詫異地回首看了她一眼,她輕聳香肩拿著酒盅想離開,卻因在眾人質疑的目光下走不開。

  沒有准備,也不多加深想,為了不讓人起疑,她仰首飲盡那盅酒,而後又若無其事地自席間退開。朵湛沒對她的舉動聯想那麼多,不一會又轉回去繼續聆聽大司馬所提供的計劃。

  楚婉在退至殿內一隅時,她清楚地看見,長信侯睑色一變,笑容在唇邊僵止隱去,臉色蓦地變得蒼白。

  她猜對了。

  只是咽下了喉、入了腹裡的那盅酒,卻是覆水難收。

  為了證實她心中的疑惑,這代價,不是她在事前所能預料到的,同時也不是朵湛所能承擔的,她真的無意如此。

  酸楚的淚泛在她的眼眸間,緩緩淌滴下她的面頰。

  看不到了,攜手走出大明宮、襄王府那一池的蓮、白首偕老、太平盛世,她都看不到了,那些茬朵湛懷抱裡承諾過的誓言她也無法做到了,還來不及答應,就得面對這來得措手不及的分離,最終,她還是無法離開這座陰暗的大明宮,而她追隨朵湛的腳步,也得就此停止。

  長信侯踩著不穩的步伐無聲地走向她,在他的眼裡,也盛滿與她同樣的淒苦。

  「為什麼?」楚婉迎向他的眼,音調裡充滿哀傷,「是因你恨我棄你擇他嗎?」

  長信侯緊咬著牙關,「不,我要殺的不是你......」

  「我不能讓他死,我可以一無所有,就是不能無他。」沒有朵湛的大明宮只是一片漆黑,沒有他的襄王府她也無法回去,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和愛戀,若要失去他,這不是要她失去僅有的自己?

  長信侯沉痛且沉默地閉上眼,輸得一塌塗地可又好不甘心。

  「楚婉?」守在殿內的陽炎,在察覺她有些異狀時悄悄來到她身邊。

  「叫太醫。」她小聲地吩咐,心底期盼著一切都還能來得及。

  長信侯突地頓坐在地,痛苦地將兩掌埋進發裡,「叫太醫也沒用的......」

  楚婉聽了腦中昏了昏,一手捉住陽炎的臂膀,藉以穩住她跟槍搖晃的身子。陽炎在大驚失色下忙扶她靠站在殿牆邊,轉首向冷天色示意,在冷天色趕過來扶住她時,陽炎又匆匆忙忙地去找人請太醫過來。

  楚婉抖索著身子,顫顫地深吸了一口氣。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想殺他?」還沒,她還不能離開,在沒有把朵湛身邊的危險全部都除去之前,她不能放心離開,就算要走,她也要走得無牽無掛。

  長信侯披淚滿面,後悔不已地握緊了拳,「我不知道,我只是順水推舟......」

  「順水推舟?」她一頓,終於明白他會幫她的原因。「你是為了哪一內而這麼做?」

  他抬起頭來,「南內。」

  在被朵湛搶婚的那夜,舒河便已拉攏了他,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是舒河將他自谷底拉上來,讓他明白權勢遠比愛情來得有價值,同時也是舒河鼓吹他接受楚婉的請求,暗地裡安排他為了南內而潛進西內當探子。

  可是他不甘於只是被人利用,更不想在朵湛的手底下接受支配,為了往上爬,他必須博得舒河的歡心,他早想建個別人辦不到的大功,渴望在建功之後,舒河會把西內交給他來掌管,到時,他不但可以擁有西內,還可以把楚婉納為己有,於是,趁著朵湛與南內交惡的這個當頭,他背著不知情的舒河,策劃了這一場毒殺。

  楚婉頓然無力地靠在冷天色的臂彎裡,不得不承認會有今日,這一切都是她招來的。千錯萬錯,就錯在她不該輕易取信於人,而這後果,也理當由她來受。

  「你這叛徒......」慢了半拍才弄清楚狀況的冷天色,萬分沒想到,在鐵勒不容人背叛的陰影下,他們西內的人竟然有膽量暗投南內。

  長信侯悔不當初地看著楚婉的嬌顏一點一點地失去血色,冷汗竄上她的額際,她一手緊按著胸腹,撕絞的疼痛,在她腹內翻騰猶如千針萬镂,心跳得很急,像要脫逃而出,轟隆隆的心跳聲在耳畔萦繞不去,如同擂鼓。

  所有的事物在她的眼中變得很緩慢,她費力地抬首,看見朵湛在席間側身傾聽旁人的谏言,微微揚眉,在唇邊露出她愛看的笑,她好想告訴他......「朵湛!」冷天色在她伸手指向朵湛時,撐著她癱軟的身子朝朵湛大叫。

  冷天色心急似火的叫聲令席間的朵湛迅速回過頭來,他不置信地睜大眼,看面色如雪的楚婉,倚靠著冷天色軟軟地滑坐在地,張開嘴似乎是想喚他,可是止不住的鮮血卻自她唇邊潸潸流出。

  他淒厲地大喊:「楚婉!」

  楚婉已意識朦胧地閉上眼,慌了手腳的冷天色忙扳過她的身子,十指飛快地封住她的周身大穴。

  他邊封穴邊在她的耳邊低喊:「不要這樣,你不能就這樣離開他......」她若是因南內而死了,那麼朵湛會采取什麼激烈的手段來報復南內?這座京兆會不會成為下一座襄城?

  急惶奔來的朵湛,跪坐在地的將楚婉接來懷裡,他看了地上的長信侯一眼,再回首看了席上楚婉飲過的酒盅,瞬間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朵湛抖顫著手拭去她唇畔湧出來的血絲,但掩不住,它就是像張紅色妖魅的網,在他的面前掩不住地張開來,將他的心撕碎再不能愈合拼湊齊全。

  「是我種的因,就該由我來嘗這個果......」楚婉掀開眼簾-在他靠向自己時在他耳邊微弱地低吐。

  他拚命否認,「不,不是你!」

  怎麼會是她?若是有錯,那也是他的,該受這些的不是她。

  此時此刻,傷痛像是無底深淵,任他一跤跌進去,再也爬不上來了,無論是過往雲煙還是深切期盼的未來,都被這驟來的風雨推落崖邊,狠狠地摔成碎片,血肉模糊。

  不能的,這幕戲是不能無她的,若是無她為他來拓展這片翱翔的天地,若是無她站在他的身邊給他力量,那麼這幕戲也將落幕,因為她就是那個站在魔背後的人,是她一直在默默守護著他,失去了她,那他還剩下些什麼?由她一雙纖纖素手揉拈而成的朵湛,也將回到未遇見她時,那心靈空曠且日夜得不到救贖的焚城朵湛。

  那個,一無所有的朵湛。

  「快拿水來!」回過神的冷天色,命人拿來一壺壺的清水,由朵湛張開她的嘴,將大量的清水灌入她的口中,想藉此沖散緩和她腹內的毒性。

  朵湛緊摟著她朝旁邊的人大叫:「叫太醫了沒?為什麼太醫還沒來?」

  「叫了叫了,正趕來了!」十萬火急去請大醫的陽炎,站在殿門處朝朵湛用力招手。

  心跳得極急極慌,朵湛橫抱起閉目的楚婉大步地朝陽炎走去,留下一殿怔愕不知所措的人們。

  「你這蠢才......」冷天色憤意無限地將面如死灰的長信侯扯過來,「你最好是祈禱她不會死,不然南內就將真的毀在她手上!
作者: wint    時間: 2007-9-21 02:35 PM

第九章


  「此毒......難解。」

  十萬火急被強拉至寢殿的太醫,在診察完楚婉的情況後,歉然地朝朵湛搖首。

  「為什麼?」朵湛抱著楚婉坐在榻上,心慌意亂地抬起頭看向一臉為難的太醫。

  深覺無能的太醫在他面前伏首跪下,「毒性已深入肺腑五內,太遲了。」

  朵湛覺得整個人已被掏空毀滅。

  泡沫般的夢境還未成真,就要結束了?為什麼沒有人告訴過他,夢醒的聲音,是清脆的心碎聲?

  聽見了嗎?當唧、當唧......碎了一地的心,沒有人去收拾,也一如逝去的東水,無計可留。

  他不捨地低下頭看著懷中正張開眼看著他的楚婉,她沒作聲,不下於他的傷心盛載在她的眸裡,晶燦的淚珠滾落她的眼眶,一顆顆地滲進他的衣衫裡,無可遏止的哀傷也滲入他的心房裡,令他疼痛難當。

  她的柔荑撫慰地覆上他的面頰,那觸感,是那麼地冰冷,彷佛她就要消失了般,他忍不住將她深深緊擁,強烈的懊悔襲上他的心頭,令他既疚且恨。

  自責鞭笞得他無處躲藏,心中滿是裂開無法縫補的傷痕。

  若是一開始不把她帶進大明宮、若是不拋棄她、若是當初就不接那道手谕......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今日,也不能安然無恙,但他們卻會守在一起,無論生死也不分離。

  但現在,她將死去,那一雙蓮足,將走不出她不想留在此的大明宮;而他將不會死去,但他的心將被埋葬,同樣也在這座永無寧日的大明宮裡。

  「王爺。」太醫不忍看他們這樣,在猶豫許久後,抬起頭期期艾艾地看著他,「微臣......有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法子。」

  他的眼中綻出一線希望,「什麼法子?」

  「以毒攻毒。要解長信侯的這味毒,可用另一毒來解。」

  「既是有法子,那你還在等什麼?」就算希望極度微小,他也要試一試,他不能眼睜睜的就這樣看著她離去。

  「只是......」太醫頓了一會,困難地吐出未竟的下文,「若是下了另一味毒,或許是可以解毒,但能醒過來的人則不多。」

  朵湛緊屏著氣息,「什麼意思?」

  「用另一味毒解毒者,將可能永世沉睡不醒,也可能會有醒來的一天,就因風險之大,所以無人敢用此毒。」

  「你看過幾個醒來的例子?」

  「無......」太醫抬起眼眸來,眼中充滿悲憐。

  「王爺?」站在一旁的陽炎遲疑地看著朵湛,不知他將如何作決定。

  眼中的希望隱去,朵湛不自覺地搖首,更是將懷中的楚婉抱緊,怎麼也不肯放開她讓她試毒。

  「我要試。」楚婉的聲音微弱地響起。

  「不......」他極力搖首抵擋抗拒,不願她將一切都賭在這上頭。

  「讓我試吧。」她幽幽地向他請求。

  他眼神絕望,「不要......」

  「不讓我試,那麼我就真的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除了一死之外,還能再怎麼糟呢?好歹,他們還可以搏一搏。

  朵湛的聲音裡充滿恐懼,「萬一你醒不過來呢?」現在他還可以再請高明,或者想辦法保住她的性命,但若是那味毒下了,那就不能回頭了。

  楚婉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她也明白,一旦她試了這法子,受苦的人將是他,他將陷入日夜等待的摧心折磨裡,守著不知會不會醒來的她,可是她不想死,她不要就這樣留下他,他們許過諾言的。

  望著她的眼眸,朵湛的心搖擺不定,想要說服自己勇敢一點,但又怕會徹底失去的夢魇將緊纏他一輩子。

  陽炎看不下去,哽著嗓替楚婉求情,「王爺,求求你讓她試吧,就當是給你們一個機會......」

  朵湛怆然地閉上眼,音調啞澀痛苦。

  「是我,都是我--」

  「別這樣......」楚婉忙伸手掩住他的唇,不讓他說下去。「我會有今日,不能怪誰,是我自己悖離了本命強求。可是我不後悔,我不後悔跟隨你的腳步,如果還有往後,無論你要上哪,我還是會跟著去。」

  看著太醫已經在一旁調配起要給楚婉喝下的東西,朵湛從不曾覺得時間是這麼易逝和緊促,彌足珍貴的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在楚婉的身上流逝而去,他的兩眼緊緊鎖住她,深怕下一刻就是她將閉上雙眼的時刻,他若是漏看了一眼......不,等等......還不要,他還沒准備好,他還沒能夠說服自己他能去面對沒有她的日子,她是他所有的動力和朝目標前進的原因,沒有她的存在,他要怎麼繼續在這座大明宮走下去?他真能忍受一個沒有她的未來嗎?若是無她,他一人留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朵湛。」楚婉輕拉著他胸前的衣襟,「我有個遺憾......」

  「你說。」他急忙湊近她,不願錯失她的任何一句話。

  楚婉將柔荑遞至他的掌心裡,用力將他握緊,「西內已經逐步安定下來了,往後,請你不要走上殺戮一途,別毀了你的人生,一座襄城已是你一生的陰影,別再讓西內成為你另一個負擔,我不要你因我而成為那樣。」

  「你知道襄城的事?」他一怔,自以為這件事他一直瞞得很好。

  「我什麼都知道。」她臉上的笑靥好輕好淺,「十年前襄城的事我無法阻止,但十年後你入主西內所犯下的罪,我已經代你償了。」

  他難忍地撫著她的笑,「為什麼要代我償?」

  「我只想換回一個為求太平,不用殺戮來完成理想的朵湛。」她不願成為罪人,既然罪惡需有人來擔,那麼就由她來擔,他還要繼續走下去。

  朵湛整個人沉默下來,久久不發一語。

  在西內這一路走來的路途上,他都已經忘了他曾在佛前許下的心衷,可是她還替他收著,在他決心斬斷一切過往,再度捨棄一個自己時,她依然記得他的模樣,並且幫他尋回來。

  因她,另一段未來在他的面前展開了來,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可以答應我嗎?」楚婉切切地看著他,就怕他還是心意已決不容她改變。

  他暫時將所有心傷全都壓下,命自己冷靜地來面對這一切。

  「我答應你......」

  「王爺。」陽炎站在身後悄聲提醒他,太醫已將該用的毒調配完成。

  就像下次再也不會到來一樣,朵湛挽留地吻著她的唇,吻去她頰上離別的淚,戀棧地吻遍她那珍愛的秀容,楚婉強烈地響應著他,將不願分開但又不得不分開的痛楚,深深壓抑在她無聲的淚之間,只怕她一釋放出來,他會不捨、會因此而不放手......她就將走進無邊的黑暗裡了,縱使害怕,可是只要想著在光明處有他在等著她,她就能靜靜在另一端等待,她便能安然地閉上眼。這一生,她和他一樣,都是在等待中度過的,就像襄王府的那池蓮一樣,等候了漫長的三季,就只是為了盛開一個夏日的燦爛,她生來,就是為了他而等待的。

  朵湛自陽炎的手中接來一只瓷碗,遲疑了很久才將它通至楚婉的唇邊,就著他的手,楚婉緩緩地喝下,而後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孤單的神情。

  「當你醒來時,你還會是我的楚婉嗎?」看著她的淚眼,朵湛以額抵著她的額,在她面前低問。

  「會的。」她哽著嗓,「永遠都會是的......」

  「有一天,我會帶著你離開這座大明宮。」他記得她還有個心願,雖然現在他不能為她達成,但總有天他能實現。

  「我知道......」她疲憊地倚在他胸前,無處不在的倦意湧了上來,令她的眼簾有些沉重。

  「在那之前,你千萬不要走得太遠。」朵湛將她放躺在榻上,邊為她蓋上薄被邊在她的耳畔叮咛。

  「你說過,到哪,我們都要在一起。」她拉住他,強撐著眼簾努力地要再多看他幾眼,「等我,等我回來找你......」

  「我等。」他沉定地應允,半晌,伸手輕輕拂過她貪戀不願合上的眼簾,「你已經太累了,睡吧,我會等你的。」

  周遭的一切逐漸在她的耳邊模糊了,恍恍地,還聽得見夏蟬的鼓噪聲,還能感覺他的氣息吹拂在她面頰上的溫存。

  握著他的手,楚婉留給他一抹細致的微笑,沉沉地在他的懷裡睡去。

  絕美的笑靥還停留在她的唇畔,她卻已經悄然遠離,深怕自己將會在記憶中失去她,朵湛極力按捺住心中的不捨和盲目的痛楚,他的指尖撫過她美好的眼眉、他的胸膛感覺她的體溫、他的唇品嘗她微溫的唇瓣,竭力要自己記住眼前的一切,將她深深地烙在他的眼裡心底,和漫長的等待歲月裡。

  ﹒﹒﹒﹒﹒﹒﹒﹒﹒﹒﹒﹒﹒﹒﹒﹒﹒﹒﹒﹒﹒﹒﹒﹒﹒﹒﹒﹒﹒﹒﹒﹒﹒﹒

  「她走了?」

  平定下雲宵殿內一殿人們焦慌的心情,也把長信侯收押起來後,匆忙趕來寢宮的冷天色,在還未跑到殿門前,遠遠的就看到陽炎一人神色落寞地坐在那裡,令他不禁心中警钤大作,第一個便聯想到最糟的情況去。

  「不,她還活著。」陽炎低垂著頭,眼神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

  冷天色不安地站在他的西前,「那......」既然還活著,那他干嘛擺出這麼一副表情?

  「太醫說,要等。」

  「等?」一顆心被吊上吊下的,冷天色被他語焉不詳的話語急出滿頭大汗來。

  他的眼瞳覆上一層淡淡的淚光,「她可能會永世沉睡,也可能會在下一刻醒來,所以要等。」

  冷天色聽了不禁心急如麻,「朵湛呢?他現在怎麼樣?」不好,雖然未演變成最壞的結果,可是這結果跟那有什麼兩樣?

  「他將自己關在殿裡,不肯讓人靠近他一步。」從楚婉入睡後,朵湛就只是坐在她的身畔久久不動,不一會又眼神空洞地趕走殿內所有的人。

  冷天色拉長了音調,「他......有沒有說他對南內有什麼打算?」

  「他沒說,不過,他答應了楚婉他不會造成殺戮。」陽炎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頭,滿腦子所想的,只是朵湛允諾楚婉的最後一句話。

  冷天色放心地吐出一口大氣,「那就好......」

  「不好,一點都不好......」陽炎兩手掩著臉龐,爆發出藏在胸口的濃濃哀傷,「他等了十年,可是到頭來,他還是要等......」為什麼老天要這麼折磨他?十年前讓他背負了一個後悔,十年後,又再度將另一個後悔留給他?

  「陽炎......」

  ﹒﹒﹒﹒﹒﹒﹒﹒﹒﹒﹒﹒﹒﹒﹒﹒﹒﹒﹒﹒﹒﹒﹒﹒﹒﹒﹒﹒﹒﹒﹒﹒﹒

  在確定楚婉已經走遠後,朵湛離開床畔獨自靜站在殿廊上,看著殿外院內一池為她所栽的蓮。

  水色光影潋灑,正午的陽光很明燦,水面上的花瓣顯得晶瑩剔透,遠望過去,像她的容顏;亭亭搖曳的芳姿,像是她的身影。

  那一池放恣盛綻的蓮彷佛都在問他......後悔嗎?

  是的,他有悔。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輝煌燦爛,盡殁於她。

  他什麼都擁有了,但也什麼都沒有了。在他身畔,只遺留下一株沉睡的蓮。

  昨夜楚婉還倚著他的胸懷悄聲地告訴他,擁有太多,是會失去的。不過短短一日,他深痛地用失去來體會了這句話,如果能夠換回她,他願拿一切所有來換,可是縱使他得到所有或是放棄所隨,他也換不回她的一朵笑。

  十年來,他在佛前修的不夠,所以總不能結束她的病苦,如今她已經沉睡了,他雖不再修佛,但他卻可以實現她的願望,就照她的心願,用她想要的方式在朝中走下去,去尋求他們都想要的太平,雖然,那一日可能永遠不會來臨。

  望著一池似她的回憶,朵湛恍恍地憶起這些水生花兒的名。

  記得,是天竺進貢的花兒,名喚睡蓮。在黑夜來臨時,它會收起香馥的花瓣沉沉地睡去,當朝陽升起時,它又會展現豐姿再度盛開。

  和它們一樣,楚婉也說過她不喜歡黑暗,在下次陽光照耀大地時,或許,他的蓮,也會再度盛開。

  這次,就換他來等待她,也許在某個蓮荷盛開的盛夏午後,他會再見到她睜開秋水似的眼眸,乘著熏暖的南風婷婷地坐在池畔,對他,嫣然一笑。

  涼風徐徐吹來,拂過池面,一池的幽香撲上他的臉龐,朵湛緊握著雙拳,再不掩飾他強迫自己在人前所按捺住的心碎。

  蝕心徹骨的痛,在風兒帶來沁人心脾的香氣時被釋放了出來,那深深隱忍著的憂傷痛苦,化為淚水,不住地淌下他的面頰。

  「楚婉--」他痛號出聲,回聲在風中久久不散。

  顫動不己的朵湛跪倒在地,淚水不可自抑地奔流,一淚一滴,積蓄在光滑的地面上,恸淚淌成一池明鏡,清晰地映照出他來不及道出口的愛意和後悔。

  在往後的日子裡,楚婉的身影,不曾再出現在池畔,再也沒有人看兒,那瑰艷似芙蓉的笑意。

  ﹒﹒﹒﹒﹒﹒﹒﹒﹒﹒﹒﹒﹒﹒﹒﹒﹒﹒﹒﹒﹒﹒﹒﹒﹒﹒﹒﹒﹒﹒﹒

  襄王府裡依舊養了一池珍愛的蓮。

  離開了大明宮回到襄王府,這已是多年後的事。

  在一個雨橫風狂的三月日暮,朵湛獨坐在寂靜的書齋裡,心池平靜地看著手中這道最初時改變了他的人生,但已在後來加蓋上國印而成為聖旨的手谕。

  往事歷歷在目,他依然記得那場改變了他一生的風雨,和那風雨過後,一人獨自走來的孤獨歲月。

  沒有楚婉的日子裡,他的生命變得清索孤寂,縱使之前那陣子朝中忙碌填滿了他的生活,但每當夏日來臨時,他的心便像無根的蓮,流離失所無處可棲,總在午夜夢回之際,在夢中看見楚婉淺淺的淡影、蒙胧的笑靥。

  在每一個黑夜過後,他總是在朝陽升起時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可是日升日落無數寒暑過去,他卻沒有等到楚婉睜開眼眸,她只是日復一日地沉沉睡著,沉陷在他遠觸不到的夢境裡依依徘徊,忘了這世上還有個人在等待她。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懷有一份希望,依然相信她會實踐她的承諾,她會回過頭來尋他。

  朵湛將心神拉回手中的這道聖旨,眼眸一字字地讀著上頭的御筆,再一次深深慶幸當年冷玉堂欲奪取它時,他只扔了裝載手谕的木匣,並未真正的燒毀它,不然,那場似是永不止息的噩夢,還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停止。

  他輕聲念出聖旨裡頭的內容:「帝,以德治國、以仁孝育眾星子四十六載。自東宮宮變,太子儲位空懸至今,今應日後國運,於八位皇子中,命皇--」

  他的聲音忽地止頓住,空氣中多了一份味道,一份睡蓮悄綻的幽幽清香。

  是夏日提早來臨了嗎?等待了三季的蓮,等不及夏日來到,為一解他等待的相思,所以在提早報到的南風中盛開了?

  朵湛的唇邊帶著笑意,眼眸不經意地朝書齋外的水池看去,而後怔然地定住,心神激蕩不已地震動著。

  不自覺地,眼中漫出灼燙的淚,在模糊的淚水中,他靜靜望著那抹靜立在池畔的窈窕纖影。

  等不及地扔下手中的聖旨、推開座椅、顫抖地打開房門,朵湛在雨後的夕陽霞輝中奔跑起來,直至院裡,他才緩下腳步,一步步地,踱向這些年來只存在他夢中的人兒。

  他悄悄走至她的身後,她正專注地凝視著水中的蓮,而後,她在水面的倒影中遇見他的眼瞳。

  他們久違的眼眸在水中相逢。

  「在看什麼?」朵湛輕聲地問。

  「你。」楚婉還是一樣的答案,她緩緩回過頭來凝胰著他,在她的嬌容上,有著和當年記憶中同樣的婷婷笑意。

  他彎身捧抱起她,迫不及待地吻上她的唇,在纏綿的吻中找回失散多年的彼此。

  晚風輕輕吹過,在暮霞的霞輝和一地沁綠迷離的樹影中,他的蓮,再一次地,走進他的生命裡。




      (全書完)
作者: 789520123    時間: 2007-9-26 12:36 AM

很好看!!
作者: kinki0321    時間: 2007-9-26 08:31 PM

綠痕的書~我都還蠻喜歡看的
謝謝大大分享
^^
作者: cepricorn    時間: 2007-10-4 05:1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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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lr5077    時間: 2007-10-4 10: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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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0740106    時間: 2007-11-10 11: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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